離開櫟陽官衙,聶嗣抬手遮住頭頂上的烈陽。此番前來和仲父談話,事實結(jié)果大抵和他推測的沒有兩樣。目前,唯一心存疑惑的就是他們的目的了。
如此大費周章的坑害劉歆,到底有什么目的?
這個,他是真的想不到了。
聶垣和聶桓二人相繼走來,圍攏在他身邊。
“大兄,如何了?父親都說了什么?”聶桓問道。
聶嗣答道:“交給了我一份肥差?!?p> “肥差?”聶垣略一思忖,猜測道:“莫不是讓大兄去給劉氏還有郭氏抄家?”
這話說的,帶著半分認真,半分玩笑。
“對。”聶嗣看了他一眼,拾步下臺階。
兄弟倆聞言,眼神皆是一亮,趕忙跟上聶嗣。
“大兄,劉氏和郭氏可是豪奢,家中金帛,少說也有萬金。劉氏自不必說,據(jù)我所知,郭孝隼這些年在霸城那也是斂財萬千,咱們這次可要大賺一筆了!”聶桓笑嘻嘻道。
抄家,歷來就是見者有份。大頭歸朝廷,小頭則讓底下人分享。尤其抄的還是劉氏,郭氏這樣的大家族,人人都能小賺一筆。
聶嗣也沒有打攪他的興致,只是提醒道:“你此去,不可貪墨過多,免得讓人抓住把柄,趁機向仲父尋麻煩。”
“我知道,我知道,大兄你放心?!甭櫥负┖竦男χ?。他還是第一次抄家,心中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更何況,這次抄的還是死敵的家,別提心中有多酸爽。
一旁的聶垣卻是問道:“大兄,你不一起去嗎?”
聞言,聶桓也看向聶嗣。
聶嗣搖搖頭,步子下了最后一層臺階。
“不去了,我打算先回杜城,將陶爽、魏三、何豹等人處理了。劉氏和郭氏的事情,交給你們,我放心?!?p> 那三個人目前還關在杜城牢獄,他原先是準備將糧食送去霸城之后再處理他們,沒想到事情發(fā)展超出預料,一直拖延至今。
欒冗牽來馬兒,聶嗣翻身上馬,拉起韁繩,看著倆兄弟,“你們可以在櫟陽多休息幾日,杜城那邊,想必應該不會有什么大事了?!?p> “唯!”倆人抱拳。
聶嗣頷首,打馬離去。
望著遠去的大兄與欒冗,聶垣沉吟片刻,說道:“大兄應該有事情瞞著我們?!?p> “什么事情?”聶桓不解的看著他。
聶垣搖搖頭,“不知道,不過大兄既然不說,那想必有他自己的考量?!?p> 聶桓皺眉想了想,晃晃腦袋,最后撓撓頭,他感覺自己理解不了這種事情,便說道:“想那些作甚,咱們?nèi)フ叶∈朗逡┤耸?,先抄了劉氏吧?!?p> 聶垣也沒糾結(jié),點頭贊同。
離開櫟陽以后,聶嗣也沒有第一時間就去杜城,而是先回聶氏塢堡和母親說了一聲,得到母親同意后,方才帶著芷蘇一起前往杜城。
關于陶爽三人的處置,聶嗣早已有了定論。
那就是,殺!
陶爽是隕山賊寇,不提他勾結(jié)郭孝隼襲擊糧倉的事情,單是他從前犯下的命案,那也足夠聶嗣殺了他。
何豹和魏三更不用多說,民間的搗亂分子,必須死。殺一儆百,殺了他們,能夠大大遏制民間惡勢力的威風。
回到杜城之后,聶嗣立刻下令,讓縣卒在鬧市將三人斬首。
行刑那天,下著微雨。百姓們穿戴蓑衣斗笠,打著傘,紛紛聚集在鬧市。
隨著聶嗣一聲令下,劊子手大刀手起刀落,‘咔嚓’一聲,三顆大好頭顱落地。緊跟著倒地的尸體,鮮血從脖頸處如泉水一般噴涌,將周圍染紅。
“好!”圍觀百姓紛紛大聲稱贊。
喧鬧聲在聶嗣耳邊回響,他卻恍然未聞。細雨落在眉心、鼻尖、給他帶來些許冰涼的感觸。
他遠眺歡呼雀躍的百姓,落目三具尸體。
“縣尉大人,行刑已畢!”三名劊子手走到近前,抱拳稟報。
聶嗣頷首,“知道了,你們下去吧?!?p> “唯?!?p> 他緩緩閉上雙眸,整個人如同石柱一般矗立在雨中。頎長的身影,顯得鶴立雞群。
他終于,還是習慣了。
殺人,心中了無波動。
陶爽三人死后,聶嗣還有一件事情要去做,那就是鏟除隕山的賊寇。雖然陶爽已經(jīng)伏法,但是隕山中卻仍然有殘余的賊寇聚集。其次,隕山在杜城、藍田兩縣的交界處,他有權(quán)力去剿匪。
此番剿匪行動,在上告杜城縣令之后,得到了縣令的同意。
翌日,聶嗣率領百余名縣卒,直奔隕山而去。
隕山,顧名思義,此山和隕石有關。相傳上古年間,有一天外神石落入山中,故而當?shù)厝藢⑵浞Q之為‘隕山’。少部分人則稱其為‘鐵山’,因為此處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幾處鐵礦。
在聶嗣看來,所謂的天外神石,如果真存在的話,應該是隕石一類。
隕山的海拔在六百米左右,翻過隕山就是藍田縣。
一行人在當?shù)赜吾璧膸ьI下,順利來到山腳。在這里,有一處廢棄的村子。
按照游徼的話來說,隕山的賊寇較為兇悍,時常劫掠周邊鄉(xiāng)里,所以當?shù)氐暮芏喟傩斩歼w往了別處聚集。又因為上一任杜城縣尉不怎么管此處,所以隕山賊寇在此屯聚,興風作浪。
“縣尉大人,如果不知道那些賊寇的巢穴,貿(mào)然深入隕山,是否會有不妥。”游徼擔心道。
他很高興聶嗣能來剿匪,但是又擔心聶嗣沒那個能耐。如果不能一擊必殺,那么周邊的鄉(xiāng)里必將會遭到隕山賊寇的報復屠殺。
而且,這位面前的聶縣尉,看起來還沒有上一任杜城縣尉壯碩,這樣的人,真的能剿匪嗎?
對此,游徼心存疑慮。
“我知道他們的巢穴?!甭櫵玫?。
陶爽所知道的一切,已經(jīng)在水刑的招呼下全部得到,故而聶嗣才會率眾來此剿匪。
“如此甚好!”游徼大喜。
如果能徹底剿滅隕山的賊寇,那么這一方的治安情況將會大大好轉(zhuǎn)。
想要全部殲滅這一批賊寇,那就必須將下山的各處小道堵死。據(jù)此,聶嗣制定了簡單的策略,一批人正面進攻,另一批人把守下山小道。
一切布置妥當,百余名縣卒分成兩批,悄悄的在隕山開始行動。聶嗣則帶著欒冗,率眾直撲賊寇巢穴。
入夜以后,原本寂靜的隕山忽然喧鬧起來。
“少君,前方進攻順利,賊寇不敵,已四散逃跑?!睓枞邅淼铰櫵蒙磉?,低聲說道。
此時,聶嗣靠在樹干上,聽了欒冗的話一點不意外。如今陶爽已死,隕山幾十名賊寇群龍無首,怎會是他的對手。
“接下來,就看山腳下的弟兄們能不能堵住他們了。”聶嗣輕輕說了一句。
正面搗毀賊寇巢穴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將這一批賊寇全部殺掉,以絕后患。
所以,現(xiàn)在還不是高興的時候。
僅僅過了半個時辰,聶嗣便聽見山腳下,陸陸續(xù)續(xù)從各個方向傳來喊殺聲。
“少君,成功了!”欒冗面色一喜,興奮的說。
聶嗣點點頭,“讓山上的弟兄們動手吧,不要叫那些賊寇逃了?!?p> “唯!”
原本正面進攻的縣卒們,得到聶嗣命令,紛紛調(diào)轉(zhuǎn)方向,在游徼的帶領下,按照事先規(guī)劃的路線,開始向著各個下山小道進發(fā),配合山下的縣卒們夾擊賊寇。
一夜過去。
天蒙蒙亮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出來。
八月份的初晨,十分的涼爽??v使一夜未眠,聶嗣也感覺得到?jīng)鲲L吹在身上,十分的痛快舒暢。
夏季的雍州,實在是太炎熱了。尤其聶嗣還穿著一層又一層的衣裳,稍微動一動就是全身汗。
他倒是想要穿些單薄的衣裳,但是‘短袖’‘短褲’之類的衣服現(xiàn)在可沒有,穿的再怎么單薄,還是很熱。
欒冗興沖沖的跑過來,抱拳道:“少君,下面剛剛傳來消息,弟兄們生擒二十二人,殺死四十余人。我方未有傷亡,僅有幾人在激戰(zhàn)中受了輕傷?!?p> 聶嗣揉了揉眼眶,心中稍微計算一番,發(fā)現(xiàn)勉強能和陶爽說的人數(shù)對上號。
“很好,讓弟兄們將生擒的押回去。另外,調(diào)一批人過來,看看賊寇巢穴里面有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唯!”
不消片刻,聶嗣率領十幾名縣卒趕到賊寇巢穴。
出現(xiàn)在聶嗣面前的是一處山洞,倒是和聶嗣想象中的賊寇巢穴差不多。
眾人進了山洞,迎面而來的就是一股極其難聞的氣味,不用想也知道是賊寇在山洞里面吃喝拉撒留下的味道。
山洞不是很深,倒是挺寬廣的。
眾人走了三十余步便到頭了。
縣卒們舉著火把,在里面翻找值錢的東西。
聶嗣捏著鼻子,舉著火把四處游目。他還是第一次剿匪,心情有點小激動,不過他更期待的是能不能在山洞里面找到什么寶貝。
少頃,他失望了。
因為縣卒們翻來翻去,什么也沒有,只找到不少的存糧和衣裳。至于值錢的東西,一樣也沒有。
“算了,回去吧?!甭櫵糜行∨d。
便在此時,一名縣卒匆匆來報:“大人,在外面抓到兩個鬼鬼祟祟的家伙,似乎不是本地人?!?p> “出去看看?!?p> 聶嗣率人出了山洞,便看見幾名縣卒押著兩個人立在不遠處。那兩人聶嗣恰好認識,正是徐庸與陶燭。
他走過去,揮揮手讓人松開他們。
“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陶燭驚訝的看著聶嗣,“大人原來是朝廷的人。”
“在霸水的時候,你們沒看出來?”聶嗣玩味的笑著。
當時他正在押運糧食,周圍的縣卒與百姓的裝束還是有區(qū)別的,他不相信徐庸和陶燭對他的身份沒有猜測。
徐庸苦笑道:“看出來了,不過只是猜測,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確定了。”
“你們怎么會來這里?”聶嗣問。
倆人對視一眼,陶燭正準備說話,聶嗣先他一步,提醒道:“你們要說實話,剛剛我們可是在這里剿匪,若是你們不能自證清白,休怪我押你們回去審問。”
聞言,徐庸嘆氣,言道:“不瞞大人,我們是來這里尋鐵的?!?p> “尋鐵?”
“是的。”徐庸取下背后包裹,當著聶嗣面打開,里面確實是幾塊礦石。
聶嗣撿起一塊,端詳片刻,再次看向徐庸,“你們尋這鐵礦石作甚?”
徐庸知道今天不說出來,面前這位怕是不會輕易放過他們,故而解釋道:“其實,在下乃是一名鑄劍師。聽聞隕山有天降神石,故而特地來此尋找神鐵。”
聞言,聶嗣稍微一楞,旋即噗嗤一笑,“沒想到你們還是鑄劍師,失敬失敬?!?p> 所謂的鑄劍師,其實只是打鐵匠的另一種稱呼。
見聶嗣面露輕視,陶燭心生不滿,“師父可是鑄劍大家,連沛王都曾尋師父鑄劍!”
“沛王?”聶嗣稍微怔仲。
此時,聶嗣對酆朝也算是有了一定的了解。陶燭口中的‘沛王’,乃是雄踞豫州沛國的大王。
值得一提的是,這位沛王和義陽王一樣,都不是酆朝皇族出身,皆乃功臣異姓王之后。
而且,沛國自成體系,在酆朝屬于國中之國。
壓下心中的驚訝,聶嗣問道:“那你們可尋到了?”
徐庸道:“差不多了,今日來此,就是為了再尋一些,以防鑄劍時不夠用。”
聶嗣倒是來了興趣,問道:“此處的鐵礦,與他處有何不同?”
見此,徐庸解釋道:“其實說是鐵礦,但在我看來,這也不是鐵礦。世間金屬,除卻金、銀、銅三者之外,還有許多。我游遍天下,就是為了搜集不同的礦石,帶回揚州打磨,融入劍中。譬如這隕山鐵礦,提煉而出的精鐵,硬度遠超一般鐵礦提煉出來的精鐵。而且,我在隕山周邊尋到的鐵礦,卻又和一般的鐵礦一般無二。由此可見,那天降神石的傳說,應該是真的。”
“如果我沒猜錯,這隕山中的鐵礦,乃是天外來物。若是能將其揉入劍中,雜以五金,說不定能鑄造出寶劍。”
說到最后,他的雙眼之中已是帶著向往的神色。
“原來如此,此番倒是讓我開了眼界。”聶嗣將礦石還回去,接著問道:“趙老父女,現(xiàn)如今過的如何了?”
陶燭答道:“如今惡霸已除,他們自然能過得更好?!?p> 徐庸忽然問道:“敢問大人,郭孝隼是不是您出手懲治的?”
“為何這么問?”聶嗣抱著手肘。
徐庸拱手道:“實不相瞞,那日經(jīng)過大人提醒之后,我們調(diào)查了郭孝隼,發(fā)現(xiàn)此人確實手眼通天,故而沒有光明正大的狀告其所作惡事,而是暗中跟蹤,以求尋得機會,將其除掉?!?p> “那日,我與燭兒,親眼看見郭孝隼進入聶氏塢堡。此后,再出來時,他已被人廢了四肢,遺棄霸城鬧市?!?p> “看樣子,你們也調(diào)查過我?!甭櫵寐曇粢焕?。
聞言,徐庸苦笑道:“還請縣尉大人見諒,這幾日賊寇在霸水劫走朝廷糧食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我與弟子,稍一打聽,便得知了您的身份,還望大人海涵?!?p> 聶嗣失笑,他倒是忘了這一茬。他并沒有故意隱瞞身份,有心人稍微打聽一下,還是能猜測出來的。
“也罷,念在你們也是為了百姓的份上,此番我就不追究你們了,速速尋了鐵礦,盡早離去吧?!?p> 這就是這個時代人的大膽,看見不爽的事情,若是走正規(guī)途徑走不通,那就會自己動手。
比如,干掉郭孝隼。
聶嗣并不驚訝他們敢在自己面前說‘殺人傾向’的話。實際上,酆朝的律法中就有一條‘殺人償命’。
郭孝隼,確實該死!
“多謝大人?!毙煊构笆帧?p> 陶燭卻是不依不饒的追問,“你還沒說,郭孝隼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呢?”
“是我做的,難道他不該死嗎?”聶嗣反問陶燭。
“他當然該死?!碧諣T毫不猶豫的回答,緊跟著遲疑道:“可是那一日,你分明就是不想管此事的?!?p> 聶嗣輕笑,“你啊,還是太年輕了。有些事情沒你想的那么簡單,郭孝隼能縱橫霸城多年,你以為真的是憑借他豪俠的身份么?!?p> “那是什么原因?”陶燭問道。
“你不必知道什么原因,那不是你該知道的。日后做事情,多動腦子,先動腦子再動手。若是那一日不勸你,你真的帶著趙老父女去霸城縣衙,那只會害了趙老父女?!甭櫵脫u搖頭,帶著縣卒們離去。
雙方不過是一面之交,聶嗣沒打算如何提點他,點到即止。之所以告訴他們這些,不過是有感于他們心中僅存的正義感。
看著聶嗣的背影,陶燭嘀咕:“明明你更年輕?!?p> 徐庸眸子稍微動了動,手掌輕輕摩擦衣角。
“燭兒,此人或可為劍主?!?p> 聞言,陶燭眸子瞪的老大,難以置信道:“師父,您沒亂說吧。他......怎么有資格成為劍主?”
“心懷蒼生而不露,心有憐憫而忍耐,此人,可為劍主?!毙煊拐Z氣篤定。
見此,陶燭皺眉道:“可是師父,那櫟陽聶氏乃是豪奢貴庭,只怕平日里沒少欺壓百姓。此人在聶氏中,地位只怕是不低,他真的有資格掌劍么?”
徐庸輕笑道:“這一路過來,已經(jīng)走遍了九州,我們也見識了不少人。上至王侯,下至黎民。有狡詐如狐者,亦有心系蒼生者,更有天生貴氣者。但是此人,給了我完全不同的感覺?!?p> “什么意思,徒兒不明白?!碧諣T疑惑的看著師父。
徐庸道:“此人心有正氣,然則困于俗世,止于古法。有朝一日,一旦困龍脫淵,沖破桎梏,尋得本心,前途無量?!?p> “師父的意思是,此人行事猶疑不定?”陶燭猜測。
徐庸搖搖頭,“不,是他的心?!?p> 說完,他將包裹背起,說道:“走吧,該去做正事了?!?p> 陶燭卻是暗中嘀咕,這劍還沒鑄造,師父倒是將主人給找齊了。
他追上徐庸,問道:“師父,此人可掌哪一把劍?”
“此事自由天定。”
說完,徐庸也不再搭理弟子,悶頭開始找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