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盤旋著，延展到了時間到不了的遠方。

　　黑暗里，看不清形狀的巨獸轟鳴般的喘息。破碎的夜色，閃著點點亮光，四處飛舞，劃破肌膚，刺痛手腳，不小心漏進心臟，狠狠地刺了個滿懷。

　　朦朧著，光亮漸起，所有的猙獰都暫退下去。

　　一

　　張煙一睜開眼，就望見張佳淚汪汪的眼睛。心里第一反應就是句“靠”，然后才感覺到腦袋傳來的陣陣刺痛。

　　“哎喲”，張煙捂著頭低下身去，躲避張佳的眼神。

　　張煙每次看見張佳的眼就心虛的不行，她的眼就像是會說話，每時每刻都像是在說“你愛不愛我？你愛不愛我？”

　　“老子怎么知道我愛不愛你，愛你不如愛鈔票”，張煙心里惡狠狠地想。

　　張煙此刻正捂著頭，一邊躲開張佳的噓寒問暖，一邊暗付：此小娘皮今日竟如此溫柔，必有蹊蹺，還是找機會溜走為妙?？稍轿嬖讲粚?，頭怎么大了這么多，還挺圓潤，咦，這是什么？

　　張煙望著鏡子里頭被包成包子，頭頂上還頂著個白色蝴蝶結的自己，陷入了沉思。這頭肯定是張佳包的，此小娘皮學過醫(yī)學護理且口才過人，說服護士，自己上陣包扎不難。但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我不是正蹲在草叢里，飼機奪取老三作業(yè)，交給輔導員，從此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此時一個溫軟可愛的聲音響了起來，但其內容卻一點也不可愛，“我看草叢里有個人蹲著，特別猥瑣，還以為是偷窺狂，就操起木棍，替天行道。沒想到……嘿嘿嘿?！睆埣研Φ靡荒樞奶摚?p>　　張煙看著她甜甜的微笑，猶如看見魔鬼，強做鎮(zhèn)定的反駁“老子這么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呦呦呦，帥氣的少年，怎么會被你形容成猥瑣，氣煞我也。不說了，帥氣的我要回去拯救一寢室嗷嗷待哺的兄弟了，沒時間陪你閑聊。再見?！闭Z罷，奪門而出，一氣呵成。

　　而女孩未說出口的“再見”被少年帶起的風切割成碎片，打濕了地面。

　　校園，涼風習習。青草微微搖曳，它早晨的淚痕已消失干凈，而蒸發(fā)的水汽湮滅在風里，被鼻子嗅到，莫名酸楚。

　　少年的淚腺永不干涸，女孩的淚痣無法干燥，淚水匯聚成流，打濕記憶里的片段。我愿做個小丑，逗笑你，可你每次都是哭著看完，而我只能賣力表演，無法為你拭去淚水。我是個小丑，只能沉默，沉默是離別的笙簫。

　　二

　　校園里有一條兩旁栽滿高大梧桐樹的長道。這里秋天鋪滿金黃的落葉的時候，常引得校內外人士慕名前來觀賞，一眾校領導深覺這能體現本校風韻。于是，這條路上的落葉不再清掃。

　　但別說，這里落滿葉子的時候，真的很美，讓人深感秋天蕭索。

　　張煙此刻走在這條路上，就真的覺得很蕭索。不是因為景色，而是因為他的飯卡不見了，多半是落在了張佳那兒，他又不想回去，但關鍵是，他現在很餓，很餓！

　　張煙沖回寢室，驚見一眾兄弟正大塊朵頤，虎撲上前，從老大手里搶了半塊面包，老三手里搶了兩包妙趣多，老四手里搶了半根火腿腸。由此可見，老三比較富裕，于是又搶了半包蠶豆。

　　一邊頂著眾兄弟幽怨的眼神進食，一邊若無其事若無其事的問“你們怎么沒去吃飯？”

　　老四一聲哀嚎“月底了，地主家都沒余糧了??！”而老三盯著張煙說“還我”。

　　張煙不理他們，轉頭舉著手中東西問老大“那這哪來的？”突覺背后寒意四起，老三臉色陰沉著像要咬人。

　　老大尷尬的笑了笑“老三女朋友送的，被我們截胡了?！?p>　　張煙“……哈哈哈，天真藍，云真白，好人有好報，一生平安。老三好人做到底，作業(yè)借我抄抄”，這臉皮厚的，張煙尷尬的又餓了，又餓了！更尷尬的是，老三的眼越發(fā)兇狠，像要吃人。

　　幸好這時宿管阿姨跑來解了圍?！皬垷?，你女朋友送的東西”，阿姨把一個大塑料袋和一個粉紅色的筆記本遞了過來。張煙呆呆地接住，袋子里全是吃的，面包、妙趣多、火腿腸、蠶豆，都有。而筆記本的尾頁寫著名字——張佳，婉轉動人；里邊是他要的作業(yè)和他的飯卡。

　　張煙覺得意識在脫離自己，他看見自己把袋子給了老大他們，看見自己擺手表示不需要了；聽見老大關心“老二你頭怎么了？”，聽見自己說“哦，沒事，被醫(yī)學生抓去練手了?！?p>　　張煙突然不餓了，因為淚水塞滿胸膛，腸胃沒有空隙，而袋子里的是承不住的想念。

　　我知道你愛我，我知道你在等我，可我無法陪著你，我也不能愛你，因為那是承不住的想念。而我只能沉默，沉默是離別的笙簫。

　　三

　　張煙傷好了之后，頭頂留下了一個月牙形的疤痕，而他不會知道，這會是他往后多年一遍遍回憶的閥口。

　　今天是圣誕節(jié)，而南方是沒有雪的落下的。某男坐在長椅上，摸著頭頂還未好全的傷口，心想“我靠，這個小娘皮好生可怕。一棍子就把老子敲暈，而我明明只傷了頭頂，她卻包了整個頭。真是……”

　　卻又被突然冒出的某女飛起一腳，踢下椅子。而某女還盛氣凌人地質問“張煙，你傷都好了，怎么還沒來找我！”

　　某男弱弱的回答“你這么暴力，誰敢去找你?！?p>　　“嗯？”某女揚起拳頭。

　　某男亳無骨氣的改口“哎喲，什么呀。佳佳，我正打算去找你呢?！?p>　　“既然如此，那就陪我去圖書館吧！”

　　“那什么，佳佳，我突然想起寢室的花兒還沒澆，我先回去澆個花兒啊?！?p>　　“嗯？”某女揉起了拳頭。

　　“我告訴你，暴力佳！我張煙也不是吃素的。想當年，老子拳打八荒，腳踩六合，入萬軍中取一首級如探囊取物，呼、哈、嘿、哈，無量天尊，阿彌陀佛，哈利路亞，堅定不移的步伐……”某男強作鎮(zhèn)定地硬氣。

　　“嗯？”某女開始伸展手腳。

　　“圖書館是吧，佳佳走，我?guī)贰蹦衬忻霊Z。

　　張煙走在前邊，手臂夸張的上下搖晃，揚起的雙手會帶起風聲，蒸發(fā)淚水；而張佳安靜的走在后邊，滿眼溫柔。

　　張佳伸手，兩只手握在了一起，張煙身體僵了一下，步伐開始正常。

　　“你看，這圖書館的形狀像不像一個棺材，哈哈哈……”張煙胡言亂語著，手悄悄松開。盡管那么柔軟，那么溫暖，但手心的淚水還未干去，怕濕潤了女孩的心臟。而溫情只能被蓋上棺材，挖坑掩埋。

　　我知道你想握我手漫游校園，我知道你手心的溫暖是為我而留，我知道你想問我為什么。而我只能沉默，沉默是離別的笙簫。

　　四

　　“張煙”，張佳望著某個正與周公奮勇搏斗的壯士柔聲喊道。

　　“嗯？”張煙睜著睡眼惺忪的眼回應。

　　“我要走了?！?p>　　“嗯”，張煙語氣平淡著，而在張佳看不見的視角，鼻尖酸楚到抽搐。

　　“張煙，我要走了。我爸幫我安排好了國外的學校，他說那里的教育條件更好，將來也好找工作，那邊也有親戚，會照顧好我，不用擔心適應不了。將來也可以一直留在國外生活，畢竟國外的生活環(huán)境要好一點兒，工作也好找，人也少一點兒，醫(yī)療條件也發(fā)達，住得也能寬敞點兒……”張佳語氣平靜的說著，聽不出一絲波瀾，而她的腦袋低垂，長發(fā)遮住面容，看不清表情。

　　“嗯?！?p>　　……

　　長久的沉默。

　　“我們分手吧?！睆埣颜f。

　　“嗯。”

　　張佳呆立片刻，拿起包，飛快地跑了出去，而風吹起她的長發(fā)，淚水打濕空氣，染紅男孩女孩的眼眶。

　　校園圖書館角落相鄰兩個座位的地面，一灘半干的水跡與一灘濕透的水相互依靠，潮濕了時間。

　　“后天早上九點的高鐵，記得來送我哦「笑臉」”張煙看著QQ上張佳發(fā)來的消息，打出“好”字，片刻后又刪了，回復的是“嗯”。

　　你要走了，我要去送你；我們分手了，我要去送你；我舍不得你，我要去送你；我要去送你，送你去我不會去到的遠方。

　　而我知道，你說了那么多，其實只要我說要你留下，你就不會離開；只要我說愛你，你就會一直愛著我；只要我伸手，你就會乖巧地把手塞進我掌心；只要我說，你就一定會聽?？晌抑荒艹聊?，沉默是離別的笙簫。

　　五

　　張煙望著兩手空空的張佳一臉詫異“你行李呢？”

　　“早打包好，昨天就郵回家了?！?p>　　“哦”，張煙眼底的驚喜與驚慌一閃而逝。

　　去高鐵的公車上。

　　“要先回家一趟嗎？”

　　“對”

　　“哦”

　　長久的沉默。

　　突然，張佳站起身來，跨坐在張煙身上。張煙下意識地扶住她，怕她跌倒，而手指滑過腰間那刻，身體開始僵硬。

　　張佳笑顏如花，似個精靈，湊到他耳邊，輕輕地咬著耳朵，聲音卻唔咽著，“張煙你個混蛋，張煙你個混蛋，張煙你他媽個混蛋，你就是個懦夫……”而滾燙的液體落進頸部，滑入心臟，灼傷出一個個可怖的窟窿。

　　張煙忍不住摟緊了她，像是要揉進身體里，但說不出一句話，因為心臟被灼傷，無法呼吸，無法言語。

　　高鐵站臺上。

　　張煙看著張佳的眼睛，她綴滿了淚水的眼睛又開始說話了，“快留我，快留我，只要你開口，我不顧一切也會留下來，只要你開口，你說話??！你到是說話呀！”

　　佳佳，其實我看得懂你想我做什么，可我只能裝作看不見。

　　張煙只是把一個袋子遞給了張佳，目送她走進了車廂。

　　高鐵緩緩開動，張佳貼著窗子，看著張煙的身影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直至再也看不見。而張煙的身影駐立，只能沉默，沉默是離別的笙簫。

　　六

　　袋子里是張煙一直沒還著張佳的筆記本和一個MP3。

　　在筆記本的尾頁，張佳曾寫道“張煙，我不管你為什么要躲著我。但如果你愛我，圣誕節(jié)前就來圖書館找我；如果你不愛我，就把本子還給我——張佳?！薄皬埣选?，兩個字，筆跡蜿蜒著，像止不住的想念。

　　下面張煙寫著，“再見，佳佳——張煙”。“張煙”，兩個字，筆跡扭曲著，像痛徹心扉的顫抖。

　　而MP3里只存有一首歌，張佳插上耳機，倚著車窗聽完了一遍又一遍，嘴里一遍一遍地呢喃“張煙你他媽個懦夫……”

　　歌聲盤旋著，隨著高鐵去到張煙不會去到的遠方。

　　歌里落寞的張晏銘歌聲嘶啞：

　　“佳佳，下次見面時，給我微笑吧”

　　“好吧佳佳，你可記得我醉了酒說的話，親手作畫一件屬于你的婚紗”

　　“好了佳佳，別再揭開你心口的傷疤，你再堅持一下，快痊愈了”

　　“算了佳佳，別再接聽我酒后的電話，我再堅持一下，很快就把你忘了”

　　……

　　七

　　佳佳，我知道我是愛你的。

　　佳佳，我知道你是愛我的。

　　佳佳，我其實早就知道你要離開，所以才會躲著你。

　　佳佳，我們不能為了自己，辜負父母的期望。

　　佳佳，我們可以任性，但要有一個懂事啊。

　　佳佳，不要愛我了，我是個懦夫，那是我承不住的想念。

　　佳佳，你是帶著遺憾走的，而不是想念，所以你要幸福啊。

　　佳佳，再見！

　　八

　　張煙坐在公車里，是不久前張佳坐過的位置，心想，真是糟糕而俗套的情節(jié)。

　　他摸著耳邊還未徹底消去的一排細細牙印，仿佛又聽見張佳俯在耳邊說的，“張煙，你真了解我，我是不會喜歡一個懦夫的”。

　　張煙心想，“這小娘皮真狠，走了還不忘咬一口”；心想，“我當然了解你了，佳佳，你是不會愛著一個懦夫的?！?p>　　他望著遠方，輕輕地說，“再見，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