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好心情文具店
操場上空蕩蕩看不到一個人影，和煦的春風里夾雜著不遠處教室中亂糟糟的英文朗讀聲。胡易站在操場盡頭的廁所門口緊了緊腰帶，哼著小曲兒快步溜到墻邊，輕車熟路的踩著墻角一只破鐵桶爬上墻頭。
操場地面與墻外街道有將近一米的高低差，里面爬上去不難，但在墻上向下看還是微微有點眼暈。胡易坐在墻頭雙手輕輕一撐，縱身躍下，撕下一片衛(wèi)生紙仔細拭了拭皮鞋上的浮土，整理好發(fā)型，雙手抄兜聳著肩膀來到前方路口的包子鋪，花一塊錢買了四個肉包子，轉(zhuǎn)身大搖大擺向?qū)W校正門走去。
學校在老城區(qū)邊緣，距離護城河很近。明清兩代時附近聚集著不少政府機構(gòu)，周邊街道多以衙門口命名，一直沿用到了現(xiàn)在。
學校門前有一片空地，正對著的小街是清代鹽運使司所在地，街道破舊狹窄，勉強可容一輛大巴車通過，兩側(cè)擠滿了形形色色的小飯館和小商店。
校門幾十米開外有間小平房，上面的牌子寫著“好心情文具店”。七點半剛過，卷簾門緊閉著，胡易向?qū)W校方向張望一眼，伸手在門上連砸?guī)紫拢骸袄习澹∑鸫擦?！?p> “誰?。縼砹?！”屋內(nèi)傳來迷迷糊糊的男聲。片刻過后，卷簾門“嘩啦”一下拉起來大半截，一個衣衫不整的中年人邊提褲子邊睡眼惺忪的嘟囔道：“是你小子，今天真夠早的。”
胡易點點頭，彎腰鉆進屋中。屋子不太大，最里面靠墻擺著一張單人床，另外兩面墻邊緊緊巴巴擺著幾臺電腦。好心情文具店當初開業(yè)三個月便撐不下去了，轉(zhuǎn)手租給了現(xiàn)在的老板，外面依舊掛著文具店的牌子，里面卻經(jīng)營起了電腦房。
電腦房是網(wǎng)吧的早期形態(tài)，所有電腦連在同一局域網(wǎng)內(nèi)，方便聯(lián)機玩游戲，但無法接入互聯(lián)網(wǎng)。好心情老板三十來歲的年紀，白白胖胖，眼神中時常閃爍著讓胡易不以為然的純真迷離，偶爾也會流露出幾絲胡易看不明白的狡獪世故。
老板打著哈欠拿起牙刷擠了點牙膏，然后彎腰擠到床頭后面打開總電源開關(guān)：“昨天晚上剛裝了幾個新游戲，挺帶勁，可惜稍微有點卡頓?！?p> 胡易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伸出腳尖點指著旁邊的電腦機箱：“二十一世紀啦，你這幾臺破機器還是奔騰166呢，玩新游戲能不卡嗎？再說現(xiàn)在別家早就能上英特網(wǎng)了，你也得與時俱進才行，不然將來誰還愿意來玩？”
“我知道，現(xiàn)在流行上網(wǎng)沖浪嘛。”老板笑嘻嘻的附和道：“目前資金有限，等手頭寬裕點我馬上換新機器，再想辦法拉根線上網(wǎng)——你先玩，我去刷牙?！?p> 胡易翹起二郎腿咬了一口包子：“今天啥都不玩，就在你這里坐會兒。”
老板眨眨眼：“??？你大清早把我砸起來，就為了進來坐著吃包子？”
胡易一臉冷峻：“對啊，就是不愛在教室呆著，煩。怎么？來你這吃包子不行嗎？”
“行，當然行?！崩习暹谘佬πΓ骸皝矶紒砹?，閑著干啥？玩會兒唄?！?p> “我今天…忘帶錢了?！焙啄樜⑽⒁患t：“之前還賒著你三十塊呢。”
“那有啥，沒帶錢就先記賬嘛?！崩习鍥_他擠擠眼：“送你一個小時，九點再開始計費。怎么樣？”
“好吧?！焙茁砸华q豫，從皺巴巴的煙盒里拽出一顆煙扔過去：“下星期一跟你清賬。”
“不急，不急。一中這些學生主顧頂數(shù)你信用好，晚幾天也不要緊?！崩习逍χ褵煀A在耳朵上，使勁拽拽身上那件嚴重縮水的白色跨欄背心，頂著滿頭亂蓬蓬的頭發(fā)走到門外水龍頭旁一蹲，漫不經(jīng)心的將牙刷塞進嘴里捅來捅去。
眨眼功夫兩個小時過去，門外又溜進來幾個學生，看見胡易便笑著嚷道：“我靠？怪不得這小子一大早就沒影了，原來又躲在這兒用功呢！”
胡易知道他們肯定是做完課間操趁亂跑出來的，仰起臉叼著煙傲然道：“早自習放下書包就來了。你們幾個可都挺愛學習吶！”
“學個屁，前兩節(jié)課是班主任的，不敢逃?！睂W生們亂哄哄扯了幾句，迫不及待的各自入座打開電腦。胡易見還有一人站在門口，便伸手招呼道：“東子，愣著干啥？開臺機器一起玩啊！”
東子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錢數(shù)了數(shù)，走到胡易身后羞澀一笑：“不了易哥，我看你們玩就行?！?p> “沒事兒，一起玩才熱鬧嘛?！焙讓|子按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伸手替他打開電腦：“玩?zhèn)z小時，記我賬上。”
東子喜滋滋答應(yīng)一聲，剛把雙手搭到鼠標和鍵盤上，門又開了，一張老臉探進屋里，竟然是教導主任。幾個學生瞬間如木雕泥塑般愣住不動，屋中氣氛變的異常尷尬。
好心情文具店偷摸經(jīng)營電腦房已經(jīng)大半年了，從未有學校老師走進來過，店老板并不認識教導主任，但見學生們一個個呆若木雞，心中猜想這一定是學校領(lǐng)導，只好硬著頭皮問道：“你…你有事兒嗎？”
教導主任面色陰晴不定，目光掃過屋里的每一個學生，最后落在叼著煙的胡易臉上。眾人正忐忑不安間，胡易突然吐了口煙，摘下耳機不耐煩的瞪著教導主任：“你瞅啥？”
一屋人鴉雀無聲，教導主任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低沉著嗓子緩緩道：“你說什么？”
“好話不說第二遍?！焙奏坂鸵恍Γ骸霸趺?，上年紀了？耳朵不好使了？”
教導主任盯著胡易重重喘了幾口氣，隨即擺出一副厭惡至極的表情，將“無可救藥”四個字生生憋回肚子里，冷笑一聲退了出去。
大家暫時松了一口氣，旁邊有人笑道：“嘿！還是易哥牛逼，上次我在大門口抽煙被他逮住好一頓臭罵，還罰了我五塊錢?？纯慈思乙赘?，兩句話就打發(fā)他滾蛋了！”
東子卻顯得有些緊張：“他就這么走了？不會回頭找你麻煩吧？”
胡易在眾人面前逞了一把威風，心中十分得意，撇著半拉嘴角大大咧咧說道：“放心吧，還有個把月就畢業(yè)了，這種時候找咱的麻煩，不怕回頭被收拾嗎？他又不傻?！?p> 說說笑笑玩著游戲，轉(zhuǎn)眼到了中午放學時間。胡易買了倆燒餅一瓶礦泉水，蹲在好心情門口連吃帶喝。不時有從門口經(jīng)過的學生跟他打招呼，有的親熱，有的恭謹。
胡易很享受這種感覺，用學生們的話說，這叫“玩的好”，意思是認識的人多，大家平時都給面子。作為一個學渣中的學渣，這是他在學校里唯一能找到存在感的方式。
其實胡易并非一直是學渣，雖然天生骨子里有些叛逆，但他從小家教很嚴，學習成績也還算不錯。不料考上高中之后，蓄勢多年的叛逆期突然洶涌爆發(fā)，極度強烈的厭學情緒隨之而來，從此他便把功課扔到九霄云外，天天跟校內(nèi)外的小混混們泡在一起。
打牌踢球玩游戲，喝酒抽煙談戀愛，還時不常打打架，胡易感覺自己的日子十分“充實”，唯獨對學習提不起絲毫興致。逃課對他來說有如家常便飯，在課堂上唯一的樂趣是接老師下茬，除此之外一概用武俠小說和睡覺打發(fā)時間。父母察覺到他的變化后窮盡了所有管教手段卻都不見成效，只好向老天爺祈求兒子早日幡然醒悟，浪子回頭。
然而父母的愿望沒能成真。由于三天兩頭違反校規(guī)，胡易如今是在教務(wù)處掛了號的壞學生，班主任視他為影響班級升學率的害群之馬，早已對他不管不問；校長和教導主任曾試圖憑借豐富的育人經(jīng)驗挽救這個走向歧途的年輕人，不料胡易不僅依舊我行我素，反而越來越不把校領(lǐng)導放在眼里。如今高考在即，他心知自己半點希望都沒有，索性也不著急，只盤算著畢業(yè)后隨便找份工作混日子。
街對面兩撥高一學生不知為何事發(fā)生了口角，一邊對罵一邊相互推搡，眼看就要動手。胡易見兩邊各有幾張熟臉，便慢騰騰的起身走過去，一手抄兜，一手捏著燒餅，擺出前輩架子皺眉呵斥道：“干什么呢？鬧什么鬧？”
幾個學生爭先恐后的向胡易控訴對方，胡易懶得聽他們之間那些愛恨情仇，不耐煩的拉了拉臉：“行啦，都是一個學校的，有啥事兒不能好好說？小小年紀吵什么吵？”接著又湊前兩步，一臉關(guān)切的低聲勸道：“就算想動手也得離學校遠點，萬一被逮住給個處分咋辦？趕緊走趕緊走！”
兩撥學生訕訕的分頭走了，胡易對自己的成功調(diào)停十分滿意，把最后一口肉燒餅塞進嘴里，轉(zhuǎn)身剛要回去打游戲，腰間別著的傳呼機“嗶嗶嗶”響了起來。他低頭看看呼叫號碼，微一皺眉，走到旁邊小商店摸起公用電話撥了過去：“媽，你呼我？”
胡母的聲音略顯疲憊：“吃飯了嗎？”
“吃了?！?p> “今天晚上早點回家，你爸和我有事兒跟你說。”
“啥事兒??？”胡易懶洋洋的掏出一顆煙在桌子上輕輕磕了幾下。
“晚上再說吧。下晚自習直接回家，別出去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