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常寧是在最里面的那間囚室外見到她的父母兄弟的。
那間囚室相較之前關(guān)押虞府家奴的牢房顯得狹小了許多，室內(nèi)的環(huán)境也更加陰濕惡劣。囚室內(nèi)開了一間天窗，這初春的夜里氣溫很是寒涼，冷氣尋著窗口泄下，包裹住室內(nèi)的人，無端便令人渾身打著寒戰(zhàn)。
她不可置信的看著牢里的景象。
入眼先看到的是她的兩位哥哥，他們側(cè)著身子躺在底層長滿青苔的潮濕草墊上。
這兩個年紀(jì)不大的小少年此時滿身都是猙獰的傷痕，臉上的顏色也因?yàn)槿缃駵喩頋L燙而顯得通紅。
他們本是身著白色囚服，到現(xiàn)在周身都如同在血池子里浸泡過一般，透過那襤褸的衣衫，偶爾可見猙獰的傷口因?yàn)闆]有得到清洗而潰爛化膿。
再往旁邊看去，原本秀美溫柔的母親渾身濕透地被父親無措地緊緊抱在懷中，母親身上不停地在打顫，面色更是比紙還要慘白。
“云蘭，你別睡過去，我們……我們再堅持堅持……你別睡好不好……”
母親這番氣若游絲的虛弱模樣，竟然令父親這樣一個曾經(jīng)在沙場上廝殺過，有著錚錚鐵骨的鐵血男兒紅了眼眶，虞常寧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眼眶覺得酸澀不已。
來建康城的路上，她想過無數(shù)次與父母兄弟重逢的場景，但當(dāng)這場面就發(fā)生在她眼前時，她只覺得呼吸一窒，眼淚差點(diǎn)奪眶而出。
她是世家小姐，從小便被家里教養(yǎng)得儀態(tài)端莊文雅，至今從不曾張口大罵過誰，但這時她真的很想揪著那如今安穩(wěn)坐在龍椅上的狗皇帝的衣領(lǐng)，狠狠罵他真不是個東西。
感覺到身前牢房門口站了一人，虞弘昌也不抬頭，只是語氣苦澀道:“周大人還真是兢兢業(yè)業(yè)，這都夜半三更了，還依然惦記著我虞家老小?！?p> 虞常寧垂放在身側(cè)的雙手忍不住緊緊收握起來，看著爹爹這樣的反應(yīng)，實(shí)在像是對于突然來的刑罰看的有些麻木了。
“……爹爹，是我?！?p> 熟悉的聲音回響在耳畔，虞弘昌瞳孔猛的一縮，他不敢置信的抬起頭看向?qū)γ骈T外站著的女孩。
女孩身著寬大的黑色衣袍，整張臉都籠罩在寬大的帽沿下面，見他看了過來，連忙抬起手掀起了帽子，隨后露出一張清秀嬌俏的小臉。
“寧……寧兒？！”虞弘昌楞楞的看著虞常寧。
虞常寧向前一步，連連點(diǎn)頭，“爹爹，是我！”
“你來京城做什么？回去，趕緊回去！”虞弘昌眉頭緊緊蹙起，他將蕭云蘭安置在一旁的草墊上后，急步向虞常寧走來。
他在虞常寧面前站定，“趁著現(xiàn)在還沒人發(fā)現(xiàn)你是虞家的女兒，快些離開京城，明日開了城門你就走！”
“爹爹，您別趕寧兒走，寧兒在想辦法，寧兒一定會有辦法替虞家申冤的，爹爹，不要讓寧兒走好不好？”虞常寧終是淚流滿面，她沒什么優(yōu)點(diǎn)，就是腦子還算靈光，她會有辦法的，只要留在這里，她一定能想到辦法的。
虞弘昌眼里有些不忍，但還是厲聲道:“你一個孩子能有什么辦法？寧兒，爹爹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可你太小了，官場上的事情你還不明白，你聽爹的話，就算是為了虞家，盡快離開這里。”
“爹！”虞常寧拉住虞弘昌的衣擺，雙膝重重的跪在地上，“我不走！”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犟呢！”虞弘昌有些氣急，寧兒從小被家里人嬌養(yǎng)，是萬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和他們一起關(guān)在這里受刑的，按這里獄卒收拾人的法子，兩鞭子下去這丫頭就非得疼的昏死過去！
虞常寧看著虞弘昌眼里的決絕，咬咬牙急忙岔開話題，道:“…爹爹，你跟我說，日前你是不是從府外帶回來兩個小廝，又安排他們在你的院子里做活？”
“兩個小廝？”虞弘昌微楞，“的確是有，你問這做什么？”
虞常寧被他從地上扶起來，她眸子沉了沉繼續(xù)道:“爹爹難道不覺得這兩個小廝……大有問題嗎？”
虞弘昌張了張嘴，卻并沒有吐出字來，只是臉色逐漸變得有些難看。
“為父查過那兩人的底細(xì)，清白人家出生，但……”
“想必爹爹也是懷疑到了他們身上。”虞常寧握住虞弘昌粗糙的大手，聲音放低著說:“清白人家出生又豈會父母被人追殺？那龍袍和文書，也許就是經(jīng)了他們的手才會被放入密室的?！?p> “可他們也被抓了進(jìn)來，聽說還受了拷打?！?p> “爹爹您真的親眼看到他們被打了嗎？”虞常寧繼續(xù)發(fā)問，這次虞弘昌遲疑了下，緩緩搖了搖頭。
“爹爹，我會從這兩個小廝身上下手去查他們的過往，也會注意隱藏自己的身份，您不要擔(dān)心我。”虞常寧朝虞弘昌笑了笑，又提起搭在手腕上的包袱，遞給了虞弘昌道:“這些娘親和哥哥們應(yīng)該用的上，您仔細(xì)收好，莫要被獄卒發(fā)現(xiàn)了。”
虞弘昌臉上的神色有些糾結(jié)，接過包袱后，他抬起手又是心疼又是憐愛的摸了摸虞常寧的頭，“你……我到底是說不過你，寧兒，若是查不出個一二，爹娘還有你哥哥們都不會怪你，你只管保護(hù)好自己，若是皇上的人知曉了你的身份，也只管想法子逃出北梁?！?p> 虞常寧搖搖頭，“爹爹，若是查不出個一二我絕不會善罷甘休，我們虞家自問是問心無愧的，又憑什么替那些藏頭露尾的鼠輩白白背了黑鍋！”
虞弘昌輕輕嘆了口氣，臉上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這才是他虞弘昌的女兒啊，虎門無犬子，他虞家的兒女，個個都是極好的。
“別跟哥哥還有娘親說我來過啊，我怕他們擔(dān)心我?！庇莩幠樕蠋е∨畠旱膵汕魏挽`動，卻更加惹得虞弘昌心疼。
“你祖母呢，可離開了彭城？”
“并未，祖母的意思，該是會守在虞家?！庇莩幍吐暤?，“祖母讓亭蘭和房嬤嬤與我一道走水路去徐州，但我在彭城外便讓亭蘭回去守著祖母了，我與房嬤嬤一道來的京城。”
“你祖母將你養(yǎng)成了個無法無天的脾性。”虞弘昌無奈道。
自己母親就是那樣堅毅的性子，對她而言虞家祖宗留下的基業(yè)絕不可落入外人手中，她守在彭城老宅，在他意料之中。
虞常寧仰著頭，一副不認(rèn)同的模樣，“祖母是教寧兒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但爹爹若是覺得寧兒太過任性，等爹爹和娘親出來，你們親自來教我可好？”
虞弘昌不語，卻抬起眸子定定地看著虞常寧，他的眼眸里帶著虞常寧看不明白的神色，半晌后，他笑著點(diǎn)頭，輕輕說了句好。
褚離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神色恭敬的朝虞弘昌行了一禮，又對虞常寧道:“小姐，時間差不多了?！?p> 虞常寧嘆了口氣，回頭對虞弘昌說:“爹爹，我該回去了，你好好照顧自己，也好好照顧娘親和哥哥們，千萬別放棄，我一定可以找到證明虞家清白的證據(jù)的！”
“好，萬事留個心眼，時刻小心謹(jǐn)慎?！?p> 和虞弘昌分別后，虞常寧和褚離走出大牢，見到那獄卒斜靠在石制麒麟邊，肥胖油膩的臉上堆起了奇怪的笑容。
“小姐這會可安心了？小姐安了心可否也讓在下安安心呢？”獄卒的眼里閃現(xiàn)著淫邪的光，他托著步子磨索著手掌，慢慢朝虞常寧走了過去，虞常寧剛想說話，卻見褚離抽出腰間的劍，身形一閃擋在虞常寧的身前，銀白色的刀劍直指著獄卒的喉嚨。
褚離臉色微冷，身上散發(fā)出一陣陣戾氣。
“你……你可別忘記了，這里可是在昭明府的地界上！”那獄卒向后退去幾步，臉上表情有些惶恐。
虞常寧默默站在褚離身后，雖然她不是很明白這獄卒為啥一看到她臉上就會露出油膩膩的笑容，但總歸是覺得這人應(yīng)當(dāng)不會是個啥正經(jīng)人。
“小姐，你還是快些讓他放下手里的劍吧，刀劍無眼，萬一見了血可就鬧得不愉快了。”獄卒梗著脖子對褚離身后的虞常寧道，“萬一我不小心發(fā)出什么聲音，惹來了旁人……私闖昭明府……這罪名終歸是你們擔(dān)待不起的吧？”
虞常寧對他笑笑，“那你說說怎樣對我才算有利？”
“自然是叫他別著拿劍指我，順帶等哥哥我換了班陪我去喝上一杯……”他臉上的笑容越發(fā)不可收拾，“我在城南有套兩進(jìn)的院子，跟了我虧不得你，你與其繼續(xù)做這罪奴之子還不如來做哥哥我的美妾……”
虞常寧:“……”
這到底是個什么奇葩，三十多歲的人也好意思對小姑娘自稱哥哥？！還讓人家尚未及笈的小姑娘做你的美妾，虞常寧直接被這人氣笑了。
“小姐，別跟他廢話了，我直接幫您剁了他！”褚離越聽越上火，真想看看這人腦子里到底都裝了些啥，簡直是趁人之危，不知廉恥！
虞常寧沉默了一會，忽然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她與褚離對視一眼，忽然卻背過身子對褚離擺了擺手。褚離瞪了一眼獄卒，默默將手里抽出的刀劍收了回去。
獄卒大喜過望，以為虞常寧答應(yīng)了他，正想上前幾步掀開虞常寧的衣帽，卻沒想竟然被褚離一個反身從后方壓制住，褚離左手化為手刀，狠狠劈在了他的后脖頸處。
獄卒痛叫一聲，昏死過去。
“褚離，你也太不溫柔了，瞧瞧，他這一嗓子嚎出去，怕是不一會便會引來麻煩?！?p> “請小姐放心?！瘪译x對虞常寧笑笑，彎下腰將她背起，“以我的輕功，昭明府這些酒囊飯袋就算是再練上個八輩子也都追不上我們！”
虞常寧被他背在身后，褚離忽然提上了一口氣，幾步便輕松躍上這昭明府的高墻。呼嘯的風(fēng)聲輕擦著耳邊，昭明府昏暗的燈火被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身后，虞常寧回過頭望向那座高大的建筑，見它在視野中逐漸縮小，最終徹底消失。
夜空中沒有星子，白日里熱鬧非凡的街市這時候寂靜無人，虞常寧側(cè)目看向另一方向，眼里劃過一抹幽深。
在那個方向，虞常寧的視野所及之處正是燈火通明的皇城。
這皇城從外看起來金碧輝煌，若是有幸能夠踏足一步，便會令人感覺是進(jìn)了那九重天上的琉璃神宮。然而，在這座塵世間的神宮里住著的并不是什么神仙妃子，而是一些吃人又不吐骨頭的惡鬼，還有總想將人拉下云端，扯入泥潭的魑魅魍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