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富堂來了第二樁生意。
不知道是來找黎鱈楓做超自然交易的呢,還是來找金法韓撰夢的。
應該不會有人來找我。
白茜右手托著腮幫子坐在首富堂大門口,左手是木青春給她帶回來的老BJ糖葫蘆。
“你該戒糖了?!毖┟哪镯樧咛呛J,邊吃邊說道。
“啥?戒糖?”
就這么一愣神,客人就到白茜跟前了,她趕忙起身。
步履匆匆的,她想。
這位客人的到來不伴隨舊木門摧枯拉朽的吱嘎聲,亦或搓綿扯絮的糾纏雪景。
他從金色大門里來。
首富堂前,兩道金色光柱拔地而起,直指異度空間的最上空,在極高的地方拐了個彎,形成圓潤完滿的弧形拱頂。
“有點像你的發(fā)型?!卑总鐚鸱n說。
現(xiàn)在黑發(fā)黑眼的金法韓還是經(jīng)常戴著金發(fā)。金色瀑布一般垂墜而下。
而那扇金色大門門柱高聳,頂呈拱狀,倒是挺像她的頭型。
可想而知,金門之于金法韓,就像木門之于木青春、雪場之于雪媚娘。
那客人不過三四十歲的樣子,卻有一種藏匿于硬朗臉孔之后的疲軟老態(tài)。
雖然也穿著黎鱈楓那個牌子的西裝,雖然也帶著雪媚娘一眼就能估出最低價格(這個最低價格還是嚇了白茜一跳)的手表……可他的眉叢略略雜亂,都快連到了一起,眼角眉梢被歲月的美工刀劃拉出了疲憊與厭世,鼻唇溝也有點深——這是白茜猜測他有四十歲的主要原因,嘴上干涸出心力憔悴的唇紋,右嘴角也有不耐煩的向下走的紋路。
西服筆挺臉孔滄桑。
然而最顯老的還是他的眼神,像是被時間的車輪碾壓過一樣,從微垂的上眼皮之下,呆扁地看過來,時而散亂時而滯留,不像黎鱈楓那般炯炯有神、目光如炬,也不似木青春那般鮮活生動、充滿彈性。
就是很呆滯地望過來——也不知道他是在看空氣還是在看黎鱈楓:“我想做個不會醒的夢?!?p> 不會醒的夢?白茜愣了一下,然后她聽見黎鱈楓說:“請坐,您貴姓?”
“我姓凌?!?p> 我姓凌,母親姓羅,家里做的是絲織品生意。父母給我起名叫凌羅,有綾羅之意。
小時候家里的生意還沒做大,就是個小絲織鋪子。
街對面有家大鋪子,是江南周家的綢緞鋪。
周家有個女兒,比我小四歲,生的很是可愛,小臉捏上去絲絲如綢,吹彈可破,我很喜歡她。
她也很粘我,老是跟在我身后,她叫我凌哥哥。
小姑娘總是把自己的吃食送給窮人家的小孩,然后啃我的饅頭。
那時的我就想,她就好像新織造的緞子,柔軟、細膩、順滑、光亮。
就這樣想著想著,十幾年就過去了。
我一直要打理家里的生意,很早就不上學了。
后來我在書上看到一個成語,青梅竹馬。心就彈跳了起來,高高躍起撞疼我的胸膛,再深深落在肺腑里。
悵然若失。
她十八歲的時候我二十二歲,我終于鼓起勇氣,去周家提親。
周先生對我很客氣。
他客氣地說,我是他看著長大的,是個好孩子。
但他想把女兒嫁到門當戶對的人家。
我說:“我家的鋪子就在你們家街對面,這不叫門當戶對么?”
周家上下都笑了,從周夫人到小廝。
周先生依然一臉溫和的笑意,什么都沒說,只是擰了擰手邊的書。
《資治通鑒》。
我忽然想到了我的父親。
他唯一會看的、類似于書的東西就是賬本吧。
周府讓我回去等音訊,一天后遣了小廝來告訴我:周夫人后來托街角的瞎子半仙算了卦,我大四歲,蛇纏雞死,生肖不合。抱歉了。
我明明記得我們小的時候那位白半仙給我們算過姻緣,沒要我們錢,只收了我們一人一顆糖葫蘆。
他算到的是:長離、白首。
我跑去問他,那姓白的正醉著酒。
他說,緣分再厚,也沒周夫人塞給他的紅包厚。家族越來越落魄了,他需要錢。
罷了,讓她有更好的生活吧。她本可以嫁得更好,何必被我耽誤。
不想,她卻帶著包袱偷偷跑出來,說要跟我私奔。
嬌生慣養(yǎng)的周家小姐,怎么會受得了顛簸流離之苦?
我冷笑了一下,惡狠狠地沖著她說:“我喜歡的,只是你的美貌和你周家的產(chǎn)業(yè),天下何處無芳草,我為什么要背負罵名跟你私奔?“
她當時就愣住了。
夜色里,窗棱外,她站在原地呆了很久,沒有表情,沒有言語,只有大顆大顆的淚珠不斷從眼眶里打轉(zhuǎn)著滾落,真的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
我心里特別疼,我?guī)缀跻獩_過去,跟她說,我們走。
然而我終于是重重坐下,使勁按著自己的腿,不讓自己起身,雖然腳尖還是直直指向她站的地方。
很多年后,我看了一本關(guān)于行為心理學的書,里面說,離腦子最遠的部位最能暴露潛意識。
所以,人身上最誠實的地方是腳。
我再怎么一臉絕情、紋絲不動,我的腳尖還是直直指向她。指向我眼神絕望、默默無言的愛人。
現(xiàn)在想來,面無表情才是最絕望的表情,無話可說才是最刻骨的指責。
后來我?guī)е辖z去中俄邊境做生意,父母也搬來了東北。漸漸沒了她的消息。
最后一次聽說她,是她有了未婚夫。
我今年三十五,那么她也三十一了,可能孩子都不小了。
我一直單身。
這么多年,她父親手邊的《資治通鑒》和周家的笑聲總是在我腦海閃回。
我一直在讀書。
那天讀到一句詩,一個中年漢子,心里酸得跟小文青一樣。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我發(fā)跡后,身邊皮膚光澤如綢緞的女孩太多了。
只是再也沒了那個由內(nèi)到外絲絲入扣的女子。
撰夢師小姐,我想做一個夢,我與她白首的夢。
哪怕她老了不好看了,白發(fā)蒼蒼、步履闌珊。她的眼神還是會如綢緞一般光亮。我始終相信這一點。
……
凌羅在木青春改造的春夢床上緩緩躺下。
“這名字誰改的?”黎鱈楓問。
“你春哥我呀?!?p> “……催眠床就是催眠床?!?p> “我不?!?p> “……”
凌羅感到體內(nèi)旋起了一陣清風,然后整個光點焦晃、斑駁陸離的黑暗世界變成了江南蓮葉的清色。
視線逐漸清晰。
他看到了周家綢緞鋪。
他看到了青梅竹馬的周家小小姐。
他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
我們在玩什么?
看不懂了。
只看見兩個小孩在一起玩著開心。
看衣著,的確小女孩身上的小旗袍要比自己身上的舊布衫精致很多。但是兩個孩子之間沒有隔閡,只是在一起很開心。
在一起很開心。開心不就夠了嗎?
沒了心如何相配。
哪怕我衣衫襤褸你金絲銀線。相愛就行了。
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會放手。
真正愛一個人,就要相信自己才能給她最好的幸福,而不是趕她走,把她推向自己所以為的“更幸?!薄?p> 如果她的幸福,是有我才叫幸福。
那么沒了我,她還怎么幸福?
這一次,我不會放手。
這樣想著,凌羅感覺自己變得年輕起來,有活力、有勇氣起來,他照了照自家絲織鋪的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是二十歲上下的樣子。
他看到父親抄起賬本就打過來:“小兔崽子,照什么鏡子!丟不丟人?快來清點布匹!”
“爹,”凌羅頭上瞬間挨了一下子,他卻摸了摸腦袋笑逐顏開:“能不能幫我個忙?”
定了定神,二十二歲的他用三十五歲的腔調(diào),成熟穩(wěn)重說:“能陪我去周家提親嗎?”
到了周家,他忐忑的心跳很快平復了下來。
周父到底是博覽群書、見過世面的人,相當開明,沒有嫌棄他家的生意沒有自己家大業(yè)大:“凌羅這小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勤勞肯干能吃苦,跟我女兒,那是總角之宴,言笑晏晏啊?!?p> 周父看著他笑。周家上下看著他笑。他也笑。
周母望了望他,好像心有疑慮,低聲吩咐了手邊人幾句。
他的背后開始冒冷汗。
一會兒瞎子半仙就來了。掐指算了約莫半個時辰。又在周母耳朵邊嘀咕些什么。
看著周母陰晴不定的表情,他的汗滴落下來。
而周母皺成核桃殼的眉頭舒展開來,形成一朵大麗菊,跟周家新上市的綢緞圖樣很像,看著人心里順暢明朗:“大四歲,金三角,八字又合,大吉大利啊!”
他終于是松了口氣。
然后一切美好得像虛幻一樣。他和青梅竹馬的周家小姐成婚了。
新婚燕爾,喜成連理,笙磬同諧,花好月圓。
這已然是他幸福的極限。
如果這是真實,我希望時間可以凍結(jié)。
如果這是夢,我希望不要醒過來。
凌羅沉浸在這虛幻的幸福之中,越陷越深。
“不好了,”白茜上來試探凌羅的呼吸,“他怎么還不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