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永夜孤守，一生之約
雖然宣夜教的用心，但整體成果并不好，對于這里的人來說單個的字認(rèn)識不難，但讓他們連續(xù)起來進行交流則非常困難。畢竟他們中的一部分人習(xí)慣了“心心相印”的交談方式，只要將想要表達(dá)的東西整體傳達(dá)出去就可以，這種交流方式與語言的使用是相悖的。
一個是不可分割，一個是先將完整的意思分割成語素，再將語素組合成句子去理解意思，他們短時間內(nèi)很難去理解這種交流方式。而另一部分人則習(xí)慣通過表情和手勢來溝通，表情與手勢只能表達(dá)簡單的意思，碰到復(fù)雜的東西很容易被理解為其他意思，一個完整的語言體系必然是精準(zhǔn)且復(fù)雜的，所以他們學(xué)習(xí)的異常辛苦，若非祭師和老族長明確要求所有人掌握，估計大家都想放棄了。一個月大多數(shù)人都只能說一些簡單的話，只有光頭突飛猛進一路高歌，已經(jīng)可以和宣夜熟練聊天了。
雖然整體進步緩慢，不過對宣夜來說已經(jīng)很滿足了，畢竟他已經(jīng)憋了一個多月，現(xiàn)在終于有一個人可以進行溝通，哪怕是簡單的對話他也知足。宣夜每天都會拉著光頭聊天，美其名曰給他提高口語表達(dá)，實際是滿足自己聊天的訴求。
在和光頭聊天的過程中，宣夜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認(rèn)識的世界和他們有個本質(zhì)性的錯誤，他以為“伏羲”、“女媧”是昆侖山上某個男蛇人和女蛇人的名字，但如光頭所言，他們是把所有昆侖山上所有男性蛇人稱為“伏羲”，所有女性蛇人稱為“女媧”。
不僅對于伏羲女媧，他們對于所有事物都是以類來命名，比如所有文鰩魚都是文鰩魚，所有銅礦都是銅礦，這些宣夜還能理解，讓他無法接受的是這些村里人和村里人之間也沒有姓名的概念。換言之在這些人的認(rèn)識中，名字是一個群體的名稱，群體內(nèi)的個體無需有獨立的名字。
宣夜想到自己之前聽到小女孩喊“爸爸”時，自己腦海中立刻出現(xiàn)老牛頭人的形象，有點明白他的意思。對于會使用“心心相印”這種交流方式的人來說，當(dāng)他們傳達(dá)某個內(nèi)容時，如果牽涉到具體的人，心心相印會將那個人的形象直接傳達(dá)出去，根本不需要名字；至于其他只能用手勢和表情來表達(dá)的人，名字更是沒有必要，他們無法通過手勢和表情表達(dá)出名字，所以名字這個在宣夜看來無比重要的東西在他們的文化中硬是沒有發(fā)展起來。
宣夜建議光頭給自己起個名字，也建議其他人都給自己想個名字。但光頭問為什么的時候宣夜卻一時回答不上來，總不能說是為了自己溝通方便吧。
不過這難不倒宣夜，隨即忽悠說這是伏羲、女媧的意思，因為伏羲、女媧認(rèn)為他們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應(yīng)該有個獨一無二和其他人不同的名字。
宣夜本來只是這般簡單一忽悠，沒想到效果卻是意外的好。大家原來沒有名字的概念，也沒有個體的概念，認(rèn)為自己只是村子的一部分。現(xiàn)在有了名字頓時覺得自己和某個東西有了聯(lián)系，天地間有了專門屬于自己的一個文字組合，而相互之間詢問名字，再將名字組合成句子，從而使得文字的使用有了實際的意義，這讓他們的學(xué)習(xí)動力大大增高。
從那天開始來宣夜這里的人就多了起來，有些人是想問自己名字的讀音，有些則是讓宣夜給自己取個名字。宣夜第一次和大家這么熱切交流，雖然很多人發(fā)音都不標(biāo)準(zhǔn)，但這種熱切第一次讓他有了被需要的感覺。
只是這些人中他沒有看到白衣少女和那個紅皮膚的牛頭人，有一次問起其他人都說紅皮膚牛頭人感冒了，白衣少女在照顧他。宣夜聽得心中暗笑，那個紅皮膚牛頭人雖然只見過一面，但也能看出壯的像頭小牛犢一樣，怎么這么外強中干還會感冒。加上之前他先救的小女孩沒有救自己的弟弟，聯(lián)系到小女孩是族長女兒這點，宣夜心中對他從原本的不滿已經(jīng)上升到了鄙夷。
“我也要，也要名字！”這天晚上將前來學(xué)習(xí)的眾人送走后，小女孩又在嘰嘰喳喳，吵著要宣夜給她想一個好聽的、有趣的，一聽就很可愛的名字。
雖然當(dāng)時是小女孩先被救起，但宣夜對她卻沒有絲毫討厭，實在是因為這個小機靈鬼太可愛了。她若不在宣夜和光頭時常大眼瞪小眼，她一出現(xiàn)屋子里都是快活的空氣，所以由著她要自己幫忙取名，也是一連想了好幾天，給了幾十個名字，但都被“不好聽”、“不有趣”、“不可愛”為由給拒絕了，不由感慨女人果然難伺候，即使這么小，即使是古人，也是一般讓人頭疼。
“你叫什么？”宣夜望著光頭，對方這段時間也在給自己想名字，已經(jīng)眉頭緊皺很久。
光頭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靠在地上任肥肥的小肚腩在肚子上堆疊，苦瓜著臉道：“我要取一個霸氣的、威武的、聽起來就讓人害怕的名字！不過沒想到……”
“為什么？”宣夜有些奇怪，光頭給他地感覺一直很溫柔，甚至懦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哈哈我知道！”小機靈鬼又開始跳上跳下，伸出小短手去戳光頭的小肚腩，邊開心地用心心相印傳音道，“他怕老族長罵他，老族長總罵他是小笨蛋哈哈哈！”
小女孩表情歡悅，顯然沒有覺得自己在貶低他人。光頭也不生氣，任她戳著自己的小肚子，有些無奈笑道：“爺爺一直說我不爭氣，不能成為獵人，又不想去做泥人挖礦，整天只會彈琴畫畫，沒有一點男人氣概，所以我才想取個霸氣的名字。”
宣夜點點頭，這才發(fā)現(xiàn)他竟是老族長的孫子。不過想著老族長來這里和他聊天的情形，確實經(jīng)常有不滿表情，尤其是看到屋中有古琴的時候。宣夜原來還不明緣由，現(xiàn)在心中了然。
“我叫——”宣夜準(zhǔn)備把自己名字告知，他決定了，還是叫“宣夜”這個本來的名字。幸虧這個身體原來沒有名字，否則頂著別人的名字他會很不習(xí)慣。但剛開口就被光頭止住，光頭望著宣夜，說道：“等我想好了，我們交換名字！”
宣夜快到嘴邊的話被別憋回去，也只能同意。這段時間以來村里這些人已經(jīng)把交換名字成為一種儀式，兩個人交換名字在他們看來就是冥冥中有了某種聯(lián)系，所以一般是親人、戀人或者朋友之間都會這樣。
宣夜和光頭雖然認(rèn)識不久，但也能看出他在村里過得并不快樂，這里似乎所有人都推崇強者，推崇獵人，即使他的爺爺是老族長，但就連他爺爺都看不起他。
好在宣夜絲毫沒有這種感覺，這個光頭小胖子雖然似乎沒有什么力氣不會打架，不過琴彈的是真的好，哪怕只有一根弦也能彈出各種情感，而且這段時間對自己照顧有加，聊天也很對胃口。
宣夜畢竟是從現(xiàn)代穿越到過去，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事情，一個人如果擅長賣水果就讓他做銷售而不是敲代碼，如果擅長彈琴畫畫就應(yīng)該去發(fā)揚藝術(shù)，沒必要打獵或者挖礦。但是光頭所在的世界似乎生存壓力所迫，強者為尊，村里的人不待見他……也可以理解。宣夜無意評判誰對誰錯，見光頭想和自己交換名字也樂得多等等。
他倒要看看這個光頭能想出什么“霸氣”的名字來。
正自想著宣夜抬頭，透過草墻窗戶看到那紅皮膚牛頭人搭在不遠(yuǎn)處的樹枝上，正定定地看著自己這邊，心中奇怪，隨口問道：“他在那干嘛？”
“你哥哥？”光頭望了一下門外，也看到了樹上的紅皮膚牛頭人。
宣夜不置可否，他可不覺得這種人可以算是“哥哥”，不過少年下一句話就讓他怔住了，“他每晚都在那里啊！”
“每晚？”宣夜以為自己聽錯了，有病嗎？每晚呆在樹上？
“村里晚上經(jīng)常有怪物?！鄙倌杲忉尩?，“有些人晚上睡覺就被吃了，你養(yǎng)傷這段時間睡得都很死，我又不會打怪物。所以他每天都在那里，怕怪物來吃你?！?p> “啪！”宣夜手上寫字的樹枝一下子掉在地上。
每晚？
他突然明白為什么紅皮膚牛頭人為什么會感冒，因為他每天晚上都在守著自己，長夜侵寒，就算鐵打的身體一個月下來也會吃不消。
他為什么不進屋？
宣夜剛冒出這個問題隨即明白，愧疚，對當(dāng)初他選擇救村長的孫女而不是自己弟弟的愧疚。以及自己的反應(yīng)讓他不知道怎么面對弟弟，只能選擇這樣的方式守護。
愧疚？！宣夜心中暗罵，為那個弟弟深深不值，現(xiàn)在愧疚了？現(xiàn)在愧疚當(dāng)初就先救他呀！這一瞬間剛剛涌起的感動瞬間轉(zhuǎn)為憤怒，宣夜甚至不知道怒從何來。他原來分得很清楚自己是自己，這具身體是這具身體，但這個瞬間他竟然把自己帶入了這個身體的角色?；蛟S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這人雖然不是因為自己而死，但他的身體卻成全了自己，宣夜一時之間竟有些怒氣沖冠，定要為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討個說法，為什么，為什么他沒有先選擇救自己的弟弟？！
宣夜氣沖沖沖出屋子，沖到樹下，那個紅皮膚牛頭人定定望著他，他也惡狠狠地望著對方，氣喘吁吁，眼睛血紅。
“為什么？！”宣夜大聲質(zhì)問道，隨即想起這貨根本沒來跟自己學(xué)過普通話，問了也聽不懂。
紅皮膚牛頭人從樹上一躍而下，站到宣夜面前，望著宣夜又激動又愧疚，嘴巴不停打著顫兒，終于擠出了三個字：“我……不能。”
“什么不能？！”宣夜已經(jīng)不去糾結(jié)他是怎么學(xué)會普通話了，可能是小女孩教的，可能其他人，可能他每天都在聽偷學(xué)的。管他呢，他只想給這具身體的主人，這個人的弟弟討一個說法！
“我……必須……先救她?！奔t皮膚牛頭人嘴巴還是在打顫，似乎結(jié)結(jié)巴巴說出這句話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就因為她是族長的孫女？！”宣夜感到怒不可遏。
紅皮膚牛頭人點點頭，說道：“如果沒有……族長，我們早就被……被狼吃了?！?p> “不如早點被狼吃了！”宣夜轉(zhuǎn)頭就走，不想再理這個人，就因為族長救了自己倆兄弟就要用自己的弟弟的命來換救命恩人孫女的命？
“如果她死了，整個村子都會難過，如果你死了，痛苦的只會是我一個?！?p> 身后傳來一個不再結(jié)巴的聲音，宣夜想要離開的腳步卻再也邁不出去。
那一刻，他好像有點理解了。
是啊，從這幾天和族人的接觸下來，小女孩確實是所有人的心頭肉，也是族長最掛念的人，而他，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被撿回來的孩子。如果不是因為和昆侖山有了關(guān)系，就和任何一個小孩沒區(qū)別，或許還不如其他小孩，畢竟他們都有自己的父母。
如果當(dāng)時真的是他死了，這些人或許會悲傷，或許會難過，也就幾天的功夫，永遠(yuǎn)活在痛苦中的肯定是這個哥哥，但他卻依然選擇救那個救命恩人的孫女。在那一刻，他選擇了所有人的幸福，將痛苦一個人背負(fù)。
宣夜轉(zhuǎn)過頭，望著那個紅皮膚牛頭人，或許，自己真的錯怪他了。
或許，這個看起來不善言辭甚至有些木訥的少年，確實有作哥哥的覺悟。
紅皮膚牛頭人看著宣夜望向自己，結(jié)結(jié)巴巴問道：“你……有名字嗎……他們說，交換名字……很好。”
“宣夜。”
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說出自己的名字，對著自己紅皮膚牛頭人，他的“哥哥”。
“宣夜，宣夜。”紅皮膚牛頭人念了兩遍，眼中充滿笑意，似是心滿意足，道：“我叫蚩尤。”
隨即認(rèn)真說道：
“蚩尤會永遠(yuǎn)保護宣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