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商鼎?周鼎?
浮云碧峰,林如川海,故名氾林。
其側(cè)有淵,名曰從極,深三百仞。
明瑄之殿,臨淵而建,隱云霧之中。
進入山林的入口蹲著兩只彎角利爪、外形若虎的石獸,樣子頗為可怖。
其旁又有一碑,上以古篆寫著“擅入者死”的字樣。
這碑也有些年頭,四角都有些破碎,更有青苔覆于其上。
外來之人常被告誡,切記要遠離這片山林。
若是不小心誤入林中,輕者為迷霧所引,墜入山澗,摔個半死不活;重者便從此消失,難覓影蹤。
附近的山民平??巢癫伤帲泊蠖啾荛_此地。
陵安君勒韁立馬,在茫茫林海前停下腳步,將手臂倚在馬鞍之上,笑著看那兩頭石獸。
“君暠因何發(fā)笑?”老師良翁在一旁問道。
“先生請看,這偌大的山林,方圓數(shù)百里,區(qū)區(qū)三塊石頭竟能守護此處達千年之久,山野之民無人敢越界半步。我們在臨邛,光是守衛(wèi)府第之人,也不下百人,哪里及得上這兩只石獸管用?!?p> “君暠說的是。這些村夫村婦,哪里識得此獸本為行人之獸,是祐護遠行之人的吉祥之獸。前代大巫咸為了阻止山民誤入此地,思慮再三,終于想到用石獸之計。土民見了這獸,便以為是山林之神,自然不敢輕舉妄動了。這石碑的時間倒是不長,不過也有數(shù)百年了?!?p> 陵安君點了點頭,又說:“聽說這對石獸來歷不凡,乃是巧匠列松的杰作,不知是真是假?”
“正是。列松乃是御鋒的后人,承襲祖輩,技藝卓絕,雖不能謂之空前,但其后也未見超越之人?!?p> “先生提到御鋒,倒讓我想起了異景之圖。想那仙山圣境,藏著永生不死的秘密,讓人頓生遐想?!?p> 陵安君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讓人有些琢磨不透,“先生以為如何?”
陵安君如此一問,嚇得良翁竟不敢接上一言半語。
陵安君見他謹(jǐn)慎的樣子,笑道:“先生何必懼怕,我不過一說而已?!?p> 他坐直身子,胯下之馬也振作精神。
陵安君冷冷看著眼前的石獸。
只要進入這片山林,他便不再是漢帝所封的陵安君了。
……
這些時日,未央宮內(nèi)有些不太平靜。
監(jiān)天官夜觀天象,言說三星在隅,有黑氣上沖紫微。
黑氣上犯紫微,便是帝星將墜的征兆。
這事非同小可,劉徹立刻召近臣議事。
這時便有一人上言,建議陛下修德政,祭天地,自然可以逢兇化吉。
另有一臣則說,太史司馬遷博學(xué),通曉古今之事。
不若令其查閱典籍,或許可以知此事之由來,也可以有應(yīng)對之策。
這幾件事倒不矛盾。
于是,朝里一方面準(zhǔn)備郊祀之事,另一方面,便令司馬遷入宮中自行翻閱古籍。
司馬遷日日盼著能夠進入天室閣,突然便能遂愿,心中真是又驚又喜。
只是此事關(guān)系天子安危,他臉上也不敢表露,立刻收拾刀筆,便向天室閣而去。
天室閣在長樂宮中,也是一間偏殿,氣象與景華殿卻是迥然不同。
景華殿多年來少有人歸管,雖然在未央宮中,已現(xiàn)破敗之象。
但這天室閣是藏鼎之所,歷來備受重視,殿閣年年修葺,平時又有內(nèi)臣勤于清掃,所以那高臺殿閣,看來十分華美。
“司馬大人還有什么需要,只管說與小人。若是沒有,小人這便在外面等著?!笔氐畹谋R姓宦官將司馬遷引入天室閣中,交代了些事項,又想到他是奉旨行事,所以又格外地關(guān)心了兩句。
司馬遷只想著立刻看那商鼎,連聲謝了那人,便自顧埋頭開始翻那架上的簡策。
盧宦官見狀,便自行退了出去。
一見殿中再無他人,司馬遷繞過幾個架子,進入內(nèi)間,果然見閣中立著一個一人多高的青銅大鼎。
他走近一看,心中凜然。
這鼎上并無通常的饕餮云雷之類的紋飾,而是前部鏤有人物山川,后部則是密密的文字。
通常的鼎最多不過幾個字,從來沒有見過有這么多字的鼎器。
他走近那圖畫觀看了半晌,心中一驚。
看這圖中內(nèi)容,哪里是什么商鼎!鼎上所刻的是武王伐殷之前,于商城郊外牧野之上誓師的事跡。
這分明便是周鼎!
當(dāng)年周武王奪商之九鼎,而得天下,這鼎便是天下之象征,問鼎便有奪天下的意思了。
高祖得了秦的天下,奪得這鼎,自然也是這帝位的繼承之人。
但漢室終究不比商、周二朝。
商人之祖殷契和周人之祖后稷,都是黃帝的后裔,承襲天下,那是子承父業(yè),理所當(dāng)然的事。
即便是那歷時幾十年的秦朝,也自稱是帝顓頊的后人,滅六國那是天意使然。
縱觀先朝,歷次改朝換代,哪一個不說自己乃是黃帝之后,帝位正統(tǒng)。
但是高祖劉邦少年之時卻只是沛縣一個無賴,追根溯源,找不到半點貴胄血脈。
所以只有憑空編造,說是高祖之母夢中與神龍遇,高祖為神龍之子,這才勉強將那名位給正了。
此后,文帝與景帝都修德養(yǎng)身,常常憂心自己德行淺薄,不配天下。
到了當(dāng)今皇帝,又是封禪,又是修建明堂,其意也在其中。
司馬遷想到這里,又突然想到那日柏桑子所言“異景所示,便是這天下正統(tǒng)的繼承者”,他心中不禁一個寒戰(zhàn)。
眼前這鼎既然不是當(dāng)年代表天下的商鼎,這劉氏的天下又如何合得了正統(tǒng)。
雖然說有德者可居天下,不過,當(dāng)今皇帝連年戰(zhàn)事,窮兵黷武,算不算有德,這事還有待商榷。
若說陛下無德,又不是正統(tǒng)的天子,那于理自然應(yīng)該退位才是。
這可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其罪可誅九族。
司馬遷心中更是驚憷。
他向四下張望一圈,殿中寂靜,并無他人,這才稍安。
他再看那圖,又覺不妥。
圖上一人左手拿持杖,右手拿旗,自然就是周武王了。
但與武王相對還有三人,其中一人在前,兩人在后,與那些環(huán)立在武王身后參與盟誓的人地位大不相同。
這三人與武王身側(cè)都有文字,司馬遷把那幾個字描在素絹之上,藏在袖中。
他又繞到鼎后,看那些文字。
司馬遷自幼隨父熟讀典籍,戰(zhàn)國時的六國文字也大多識得,但眼前這些字細看起來,竟是由兩種文
字組成,并行排列。
其中一組文字與玉版上所用之字形制上十分相似,這類字他曾在陵安君處見過;另一組字與六國之字有相似之處,可能是西周初年的文字,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變化,已經(jīng)不太認(rèn)得了。
司馬遷愛史如命,見到這前所未見的字跡,知道其中必然記著許多先朝之事。
雖然他也知道,私自抄錄鼎上的文字乃是死罪,但求知之欲終于占了上風(fēng),便什么也顧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