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宣萬萬沒想到,當她和夏瀾沨以及五百精兵在向導帶領下,跑馬急馳到再也聽不到邊城動靜時,岐門關響起了激烈喊殺聲。
正在獨自消化皇宮奸細真相的田雪被打個措手不及。
好在平時城門都是關著的,地勢也算險峻,拼命死守的話,尚能堅持一段時間,只希望點燃烽火、放出靈鴿后,援軍快些到來。
另一邊,一路伐兵攻城的百里釗,將每座大城留軍兩千二百四十兵,如今手里還有四萬多人。
選擇有水源的向陽高處安營扎寨后,士兵們做飯的做飯,喂馬的喂馬,看傷的看傷。
軍隊每千戶一千一百二十人,每兩千戶配備一名軍醫(yī)、一名獸醫(yī)。每名軍醫(yī)和獸醫(yī)身邊,各配一名專門為醫(yī)士服務的家丁。
軍醫(yī)獸醫(yī)的隨軍任務,就是專為受傷的士兵或馬匹治療內外傷。
好在這一路還算順利,受傷軍兵并不多,倒是部分士卒因水土不服,而有些不適。
軍中之疾,首為金創(chuàng),次則中毒,又次墜馬、馬咬傷。
所以軍隊出征之時,傳染性瘟病、傳染性皮膚病、疫疾、痢疾、霍亂、腳轉筋、馬咬傷、兵器創(chuàng)傷、墜馬傷等疾病藥物都會準備齊全,并將若干藥方發(fā)至全軍。
軍醫(yī)獸醫(yī)為軍士軍馬看病時,抱著青鳳逍坐在軒轅鏡前的金暮黎,突然想起善水會不會趕過去。
那個善良得令人心疼的家伙,平時就跟苦行僧似的到處亂跑,給百姓看病診治。
若哪里發(fā)生旱災、水災、戰(zhàn)爭,他也專門往那趕。累得筋疲力盡,只為救死扶傷。
于是,手指在鏡面上輕輕劃了劃,更換攝像頭監(jiān)視屏般仔細尋找他的身影,擔心他又把自己弄得發(fā)燒暈倒,躺在哪個角落無人知曉。
結果,善水沒看到,倒把一路狂奔卻遭偷襲的白衣女子、青袍男子瞧個清楚。
繼而,岐門關血戰(zhàn)也盡入眼底。
“沒想到幾年邊軍生活的磨練,竟把喜歡搔首弄姿賣弄風情的家伙變得這么正經(jīng)又血性,”金暮黎嘖嘖慨嘆兩聲,“時時掛在臉上的嬌媚表情不見了,坦胸露臂勾人眼球的衣裝打扮也改了。軍隊厲害,百里釗厲害,覃孟哲也厲害?!?p> 抱著易祾玉在她身后一會兒走來走去哄寶寶、一會兒站定跟著瞧幾眼的易錦笑道:“當初認識姐姐時,姐姐渾身冒寒氣,能將人冰凍三尺,如今,也是大變樣兒。”
“我那是四顆魂珠缺了仨,完全不是一碼事,”金暮黎輕哼,“姐姐我小時候……嘖,用青羽哥哥的話說,嘴巴甜,心眼兒壞,奶兇奶兇,超可愛?!?p> 易錦噗哧笑出聲:“姐姐倒是給說說,小時候怎么個心眼兒壞。”
金暮黎想起那個歷史很真實的夢:“哥哥把軒轅鏡給我玩兒,我把它滾進冰洞,掉到冰河里。哥哥忍著冷下去撈,上來后凍得直哆嗦,我很乖巧的把衣服遞給他,卻又假裝不小心,把衣服扔進冰窟窿?!?p> 易錦幾乎笑彎了腰:“估計這是你和青羽哥哥記憶最深刻的事?!?p> 金暮黎嘿嘿樂:“這算什么,還有記憶更深刻的呢。”
易錦連忙催她快說。
金暮黎正要開口,青羽忽從外面走了進來,神情略見激動:“另一個女子找到了!”
這話沒頭沒尾,金暮黎半天才反應過來,連忙劃動鏡面,指著白衣女子驚呼:“莫非是她?”
青羽戳她額頭:“反應這么慢,是不是懷孕懷傻了?”
“有可能,”金暮黎摸摸被戳的地方,笑嘻嘻道,“那個空間人界有句話,叫一孕傻三年。我這都兩孕了,還每孕孕兩年,疊加起來,估計傻得夠嗆,已經(jīng)沒救了?!?p> 易錦笑道:“姐姐一點也不傻,不然怎會生出這么聰明的寶寶?!?p> “行,不傻,”青羽見他維護金暮黎,心情也頗好,繼續(xù)道,“這女子名叫周不宣,和妘青~~妘宇然一樣,來自另一個空間?!?p> “又一個?”金暮黎更驚,“這是干什么,異世靈魂大批發(fā)么?”
兩人被她話語逗笑,青羽道:“尊上親自查的卷宗,冥界沒有她。”
“那就必是來自異世無疑了,”金暮黎搖頭失笑,“這是怕我孤單,都來跟我做伴嗎?”
青羽道:“墨擎御已經(jīng)去查她現(xiàn)在的過往,我回來跟你說一聲,讓你心里有個數(shù)?!?p> “嗯,放心,知道不知道,我都不會干涉,”金暮黎瞇了瞇眼,“或許,這是她來到這里的使命?”
“不好說,”青羽微微搖頭,沒有輕易下結論,“真正的天道玄機,誰都窺探不得。”
金暮黎聳聳肩:“那就順其自然吧。”
青羽頷首。
青鳳逍身體前傾,向他伸出小手,明顯求抱抱。
金暮黎立即把小東西塞出去:“趕緊把你兒子抱走!”
青羽:“……”
這到底是誰兒子?
還是好聲好氣地接過:“等哪天找個跟我配對的母鳥,我就~~”
金暮黎噗的笑出聲,打斷他:“你找個屁的母鳥,兒子都跟舅舅姓了,名字也取好了,還叫你爹爹,你還想跑?呸,門兒都沒有!”
青羽一臉的哭笑不得:“你們這是訛上我了?”
金暮黎正要開口,青鳳逍忽然把小小指頭杵到青羽嘴唇上:“嗒嗒!嗒嗒!”
在場三人都驚了。
金暮黎瞪大眼珠子:“他在叫你爹爹?”
易錦看看青鳳逍,再看看自己懷里的易祾玉,心里突然有點不是滋味。
青羽哈哈大笑:“兒子,再叫一聲給爹爹聽聽?”
青鳳逍一邊“嗒嗒,嗒嗒”的叫,一邊流著口水,戳他臉頰。
青羽照他小臉兒上用力親一口,一邊幫他擦口水,一邊快速往外走,樂滋滋道:“兒子會喊爹爹了,我得讓人瞧瞧!”
金暮黎:“……”
怎么感覺兒子不要她了,很干脆很徹底的把她這個老娘賣了?
易錦抱著易祾玉走過來,輕聲道:“姐姐……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啥,不后悔,”金暮黎回過神,笑捏易祾玉的小臉蛋,“哥哥說墨擎御也想認干兒子,我不如再多生幾個,誰想認就給誰認,到時,我雪麒的兒女遍布神界,不用一兵一卒,所有神獸就歸我統(tǒng)領!”
易錦噗哧一聲,又被逗笑。
“姐姐英明,錦兒雙手贊成,”易錦趁機提條件,“但若再懷上,得留一個兒子跟錦兒姓?!?p> “好說,”金暮黎很大方的摟住他肩膀,“要求不高,可以滿足?!?p> 易錦與她對視片刻,低頭看向易祾玉:“寶寶,你什么時候睡覺?”
金暮黎哈哈大笑。
兩個時辰后,金暮黎手拿軒轅鏡,神清氣爽的走出寢殿,邊看邊自語:“一個堅守關城,奮力血戰(zhàn);一個漫天迷霧,被陣法所困;一個中敵埋伏,狼狽前進。哎,三個可憐又可敬的女人,名垂青史真不容易,要加倍付出,拼命努力?!?p> 易錦將寢殿地面收拾干凈,又將廢紙扔進紙簍,連同扯下來的床單一起拎出去,聞聲便接了一句:“姐姐若在人界,會比她們更能成為名垂青史的人物?!?p> “小馬屁精,”金暮黎低笑,“在你眼里,姐姐什么都最強,最好?!?p> “本來就是,”易錦一手拎紙簍,一手抱著床單走遠,“姐姐順帶聽一下寶寶,別醒了沒人知道。”
“去吧去吧,”金暮黎頭也不抬地擺擺手,“這兒有我。”
她不斷切換鏡頭,看著精彩小電影。
小電影里的百里釗此刻正站在營地正中心,冷眼看著縹緲霧氣。
霧氣初時淺淡,隨后絲絲增粗,越來越濃,營地北邊則傳出一聲低喝:“放!”
嗖嗖嗖嗖!
四面八方,一片利箭破空聲。
百里釗騰身而起,兩手迅速一張,八枚上品玉石便分八方朝營地周圍落下,形成綿密大網(wǎng)。
將整個營地包圍的箭矢大部分被彈飛,小部分陷入網(wǎng)中,被粘住般隨網(wǎng)輕輕搖晃,脫身不得。
金暮黎“咦”了一聲:“還有這種蛛網(wǎng)般的陣?誰發(fā)明的?”
借黑夜隱在暗處的敵方顯然也是愣了愣,竟未進行下一步。
“雕蟲小技,也敢拿到本座面前賣弄,”百里釗輕落于地,冷哼一聲,“小小夏雷,也就這點本事?!?p> 沖出營帳的四大裨將、各千戶、百戶、總旗、小旗及眾軍兵,都抬頭驚訝看著這一幕。
當他們把目光從陣幕轉向緇衣女子時,眼中已多了一絲敬畏。
因防夜襲而根本沒休息的覃孟哲披堅執(zhí)銳,走到女子身側,低聲道:“殿下,要不要反擊?”
“有人跟我說,野外作戰(zhàn),要主伐兵,消滅敵人有生力量,次攻城,占領敵人土地,”百里釗想那女子說這話時的滿臉謙虛、慚愧道自己兵法懂得不多,不由露出淡淡笑意,“覃將軍,此言是否有道理?”
雖然百里釗戴著黑紗帷帽,無法察言觀色,但只聽聲音,也能判斷出一二,覃孟哲立即道:“殿下最是英明,微臣謹遵殿下吩咐?!?p> “既然人都來了,咱們沒有不打的道理,”百里釗淡淡道,“等他們箭矢放完,由鷹兵掩護,派精銳出擊,能殺幾個殺幾個,不要追敵。”
覃孟哲抱拳稱是。
他們乃外來者,對此地地形不熟,此時又逢黑夜,一旦追擊,很容易落入敵方陷阱。
百里釗聽他召集眾將入軍帳商議,轉身走到營地邊緣深溝高壘后,靜靜看向陣外周圍。
人影憧憧,如同鬼影。
竟連火把都不點。
說明這批敵軍士卒出生在這片土地,他們對這里的每顆草、每塊石頭都無比熟悉,否則不會摸黑放箭,還動來動去,往來不定。
放箭已經(jīng)停止。
看來他們并不傻,見箭矢無用,就不再繼續(xù)浪費。
百里釗微微挑眉,隨即,瞳孔微微一縮。
黑暗中,敵軍士卒們的身后,突然燃起一片亮光,原本立在前面兩三排的士卒陡然讓開身體。
那是火!
是推火車!
“放箭!”她大吼一聲,硬生生用內力將穿于營內軍帳間的池溝之水吸出,再直接甩向插在土里的木柵營壘,“防御!”
輪值守在堅柵后的軍兵被她帶得反應極快,交錯著分工協(xié)作,一半隔柵放箭,一半操起防火攻的木桶提水,用力潑向木柵上方。
敵軍一部分執(zhí)盾掩護,一部分在掩護下拖著木板咬牙猛跑,將木板探在流風營壘外的深溝上,推火車則一輛接一輛撞過來。
流風堅柵雖未倒下,卻被撞得直搖晃,沒潑到水的外層木柵亦被點燃,空氣中彌漫著火油氣味。
不防水更不防火的蛛網(wǎng)陣幕也瞬間崩塌,將整個營地暴露在敵人眼皮底下。
“殺!”
敵軍軍鼓擂響,喊聲震天,火把頃刻間全部點燃。
距離太近,無論敵我,箭矢都已派不上用場。
百里釗的那聲“放箭”和“防御”厲喝,早已驚動做好部署尚未施行的覃孟哲等人,推火車攻擊木柵營壘時,他們便迅速改變策略,緊急集合軍兵,準備迎敵。
避免不了的一場正面廝殺。
實力碰撞,不設一謀。
另一邊,中了埋伏又遭夜襲的周不宣已經(jīng)損失二十多人。
眼睜睜看二十多個無比鮮活的年輕生命陸續(xù)在自己面前流著血變成尸體、再無一絲氣息,周不宣咬著牙想把失去的都捅回來。
恨意讓她不自覺地想讓他們死得夠本、甚至多拉幾個墊背。
然而對方卻絲毫不戀戰(zhàn),出其不意的射上幾箭或者砍倒邊緣幾人,騷擾完就跑。
典型的敵駐我擾,敵來我跑。
周不宣第一次失去涵養(yǎng),氣得胸口悶痛,破口大罵。
但罵詞大部分人都聽不懂。
除了幾堆篝火,到處都黑咕隆咚,向導勸他們不要追擊,否則定要吃大虧~~即便二人武功高強。
周不宣感覺肺都快被氣炸,卻毫無辦法。
身在敵國境內,本就危險重重,人還這么少。
偏偏人再少,都得首先保護好向導,不然連個帶路的都沒有。
那可真就兩眼一抹黑了。
夏瀾沨低聲勸慰,讓她消消火。
精兵們則一部分面朝外輪值守夜,一部分就地挖坑將戰(zhàn)友掩埋。
他們默然無聲,心里卻聚結著一股怨氣。
死的是身邊最熟悉的戰(zhàn)友,為的卻是毫不相干的陌生女子和陌生男人。
兩人武功那么高,為何還要他們隨行保護?
吃飽了撐的嗎?
真是不值得。
他們雖未說話,周不宣卻能感覺出他們的內心想法,特意讓語氣顯得誠懇道:“田雪應該沒告訴你們,帝都發(fā)生了一些事。如此,我也就不便說出來。但得讓你們知曉,你們此行不是為了保護我,而是支援覃將軍,若能及時趕到,對你們,就是大功一件,升職加俸?!?p> “那敢情好,”其中一位手臉皮膚都很粗糙的中年男人道,“我不求能不能給我個小官兒當當,只要能減刑脫罪就行?!?p> 周不宣面露驚訝,這才多看他兩眼:“你是充軍來的?”
男人點點頭。
看他不愿多說,周不宣也就沒多問。
充入軍隊為兵的刑徒雖然附入軍籍,在軍中卻以做雜役苦工為主。若能沖鋒陷陣立上一功,最好是一大功,就能酌情減些刑期,有能活著回家度過晚年的希望。
難怪他在途中那么賣力,原來是想表現(xiàn)得比別人好,讓她看到。
田雪肯把他放進來,想必也是在給他機會。
想通這一層,周不宣便毫不吝嗇道:“只要咱們能活著到達覃將軍身邊,你再好好表現(xiàn)出些力,我定會為你美言。”
中年男人連忙道謝。
一個坐在外圍的士兵忍不住低聲咕噥:“你是誰啊,你能為他美言?!?p> 為了路上能同心,不起隔閡,周不宣笑了笑,淡淡道:“我能隨時見到公主或王爺,也能隨時進宮見駕,你說我能不能為他美言?”
眾精兵神色一凜。
那士兵似乎不太信:“那你……”
“否則田雪為何親自迎接、為我打開城門?為何我能對她和覃將軍直呼其名?又為何派出五百精兵與我隨行?”周不宣道,“若我是個普通人,怕是連城都入不了吧?”
“這……”士兵遲疑,“倒是?!?p> “我的身份,你們不要好奇,也不要打聽,京都水深,知道得越少,你們就越安全,”周不宣語氣溫和之中隱含凌厲,“懂了嗎?”
這下,所有人都被鎮(zhèn)住。
夏瀾沨望著她,眸光深深。
“輪流值夜,輪流休息,”周不宣看向向導,“略有天光就趕路?!?p> 向導點頭。
周不宣閉上眼。
表面平靜,其實心急如焚。
可她不知道路,只能等。
等天麻麻亮,就即刻出發(fā)。
后半夜依然騷擾不斷,夏瀾沨為了讓她休息,不斷出手。
北地雪冰刀既快又狠,直接了卻對方性命,讓人沒了活路。
周不宣嘴唇翕動,卻終究未出聲阻止。
夏瀾沨收刀入鞘回來后,坐在她身邊好一會兒,才輕聲道:“若放過他們,你會開心嗎?”
周不宣閉著眼,似乎睡著了。
夏瀾沨靜靜看著她。
許久,周不宣才搖搖頭。
二十多個雖陌生卻年輕的面孔在她眼前晃過。
他們是因為她才死的。
若非她執(zhí)意去找百里釗,田雪不會撥給她五百精兵,他們也就不會死。
起碼不會死這么早,不會死在她面前。
她不是百里釗,也不是睥睨世人、將一切都踩慣腳底的皇家貴族,她無法在親眼目睹別人為她而死時,還能真正做到無動于衷。
所以……
雖然殺了兇手她不會多開心,但若放過兇手,她會更不開心。
天空終于出現(xiàn)一絲曙光。
周不宣迫不及待的睜開眼睛。
騷擾他們整夜的人仿佛不能見光的鬼魅,消失于后面所有路程。
可當他們馬不停蹄拼命死趕、終于看到那片狼藉營地時,周不宣的手不由顫抖起來:“這是、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