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宇然果然被灌趴了。
明明喝得醉醺醺、倒在妘百草懷里睡得稀里糊涂,還不時突然出拳猛喊一聲:“六六六啊!”
二十年來,妘家人從未看過老三如此有活力的時候,嘴上說著失儀,臉上的笑卻藏不住。
留他在妘家,原本只是一種慰籍,但漸漸的,越來越當他是親兒子、親弟弟,喜歡看他努力上進、樂觀積極,以及欣愉高興的樣子。
就是喝醉了有點鬧,睡覺都不老實,總在別人忘記他個醉鬼時,突然嚷嚷兩句。
妘百草無奈,只好送他回房。
金暮黎見昱晴川還在筷子不停,便等了等。
兩人劃拳時,這吃貨居然瞪著眼睛,被耽擱一會兒填食兒進度。
也算稀奇。
妘家人開始找話題,盡力延續(xù)方才的熱烈氣氛。
妘中闕說的多是和夫人出去游玩時的所見所聞。
昱晴川邊吃邊聽得津津有味。
故事就酒,越喝越有。
不喝酒也沒關(guān)系,咱用它下飯。
金暮黎和夜夢天也一副頗感興趣的樣子。
好不容易逮到聽眾是兒子密友的機會,妘中闕老夫妻倆越講越興奮,不時你接我搶,聊到夜深。
夜夢天在寶寶打第一個哈欠時,立即和昱晴川抱著他們離席。
金暮黎早就不再飲酒,更不吃菜,但妘中闕不愧是生意人,講起親歷故事來,極具吸引力。
聊到最后,一直陪席未退的妘千陌才開口問他爹這趟出去有何收獲。
妘中闕撇了撇嘴:“我去看了其他人,發(fā)現(xiàn)大家都一樣,誰都沒逃過去。那些負責丈量的人真是油鹽不進,死腦筋得很,給銀子都不收,還說奉旨行事,若再有賄賂之舉,就寫折子上報朝廷?!?p> 他輕嘖一聲,“不愧是周志通千挑萬選推舉出來的人,又擰又硬?!?p> 金暮黎這才知曉妘中闕最近幾日出門,是為了朝廷已在這里重新丈量土地的事。
實地考察、當即丈量并記錄真實數(shù)據(jù),自然就損了所有大地主的長期利益。
以前朝廷也派官吏核實全國田土,定其賦稅,但因執(zhí)行丈量的是地主,征收租糧的也是地主,嘖,里面的黑門黑道小九九就很多了。
反正小自耕農(nóng)和佃農(nóng)永遠得不到半分好處。
如今有周志通推薦的那批狠人,朝廷便算是重拳出擊了。
可能也是百里釗的雷霆手段。
金暮黎笑了笑:“周城主看人很準,是個有眼光的人?!?p> 一言透風向,妘中闕原本略帶不滿的臉,立即掛上笑容:“金姑娘說的是,有周城主他們這樣的直臣在,朝廷每年能多收不少稅,國庫會越來越充盈,即便打仗或有個旱災雪災之類,也不怕沒銀子救濟?!?p> 金暮黎頷首認同,然后問道:“堡主和夫人去了那么多地方,可知夏雷國邊境戰(zhàn)事如何?”
“刀箭無眼,我可不敢?guī)Х蛉巳?zhàn)地冒險,不過,聽聞咱們流風國突然冒出一對手段了得的夫妻戰(zhàn)將,也不知是誰舉薦的,竟把夏雷國打得屢戰(zhàn)屢敗,一次比一次輸?shù)脩K,”妘中闕搖頭慨嘆,“真是后浪推前浪,年輕人一個比一個厲害?!?p> 妘夫人道:“可不是,聽說那女子身材嬌小,卻異常美艷,若她愿意,無論是流風軍,還是夏雷軍,個個都能拜倒她裙下?!?p> “有傾城之姿,有退敵之力,卻對她夫君一心一意,多看別人一眼也不肯,”她的嘆息和妘中闕不同,是既欽佩,又嫉妒,“我都想象不出,那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子。”
金暮黎很想笑出聲來。
怎樣一個女子?
是個以前不知玩過多少變態(tài)奴、睡過多少壞男人的花心大蘿卜。
可誰能想到,今日竟完全大變樣,還成了流風國的美女英雄。
真乃世事變遷,造化弄人。
太戲劇性了。
電視劇都不敢這么演。
金暮黎又問起另件事:“我們來時,一路都有人議論轷周志將軍的冤案,也不知是否已塵埃落定?!?p> “應(yīng)該差不多了,”妘中闕神情復雜,“聽說此案牽連之廣,聞所未聞,只怕是……”
后面的話沒太敢講。
金暮黎卻明白他的意思。
按說,這種事只發(fā)生在舊朝廷被推翻、建立新王朝時。
因為新皇帝面臨的威脅太多。
尤其是一同打天下、被封為國公伯侯的開國功臣。
還有不太聽話的官吏鄉(xiāng)紳。
如今新王朝的局勢早已穩(wěn)定下來,根本無需找借口大肆屠殺。
這么做的原因,無非是為了抄家填充國庫,順便換批官吏。
同時也起到一個殺雞儆猴的作用,警告所有人,不要妄圖吞沒屬于朝廷屬于國庫的錢。
國庫若缺銀,軍餉軍費從哪兒出?官吏們的俸祿從哪兒拿?
沒有軍餉軍費,談何鎮(zhèn)守邊疆關(guān)隘保家衛(wèi)國?
沒有俸祿,官員如何做事?
官員不做事,各衙門無法正常運轉(zhuǎn),全國就會亂套。
何況還有時不時的雪災、旱災、水災、蟲災……哪樣不得大筆銀子往外掏?
戶部尚書捂著錢袋子嚷嚷“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小家尚有因柴米油鹽而捉襟見肘的時候,何況這么大一個國。
慈不帶兵,義不掌財,財政大臣也不是那么好當?shù)摹?p> 臣僚們要不到錢,氣他,恨他,逮著機會就想彈劾他。
可若真把國庫敗空了,皇帝卻會直接殺了他。
真是人難做,難做人啊。
皇帝要養(yǎng)國,朝臣要養(yǎng)家,錢不夠花,就要想辦法刮。
可怎樣才叫夠花呢?
妘中闕這便說了:“即便抄了那些人的家,也還有大小無數(shù)貪官。我們不過是逃點兒賦稅,少繳點兒錢糧,他們才是真正的無底洞啊。欲壑難填,榨干多少百姓血汗,都填不滿。賣兒賣女餓死人的事哪里都有,可誰管呢?挖個坑掩埋了事。瘐死在牢中的,直接亂葬崗?!?p> 雖說人各有命,死亡不過是另一段生命的開始,但聽到這些話,多少都該有些不舒服。
已經(jīng)幾萬歲、看盡滄海桑田的金暮黎卻反應(yīng)不大:“每朝新政,每次新生,都不過是歷史在重演?!?p> 推翻舊王朝,建立新王朝,初始幾代皇帝無比勤政,都希望新王朝能順利延續(xù)下去,國祚千秋萬載。然事與愿違,后代子孫越來越貪圖享樂,朝綱崩壞,臣民也因日子過得越來越安逸,而開始作死。
然后盛極而衰,玩兒完。
直到下一個新王朝出現(xiàn)。
又一輪無甚差別的循環(huán)。
金暮黎有點前言不搭后語的話,讓妘中闕愣了愣,一時不知該怎么接。
妘夫人先附和再說:“金姑娘說的是。”
金暮黎再無興趣,起身道:“多謝兩位盛情款待,如今諸事已了,我們明日便啟程回家?!?p> 妘中闕連忙起身挽留:“金姑娘家中若無急事,不如多住幾日?!?p> “是啊是啊,”妘夫人也站起身,“宇然念叨你們這么久,好不容易來一趟,何必急著走?”
妘千陌則道:“可是妘家堡招待不周,讓金姑娘待不下去了?”
“不不不,別誤會,”金暮黎最煩不知真假的熱情挽留,“只是出來太久,婆婆肯定想孫子了,再不回去,她該哭哭啼啼抱著我訛人了?!?p> 眾笑,妘夫人羨慕道:“你們婆媳關(guān)系真好?!?p> “嗯,我婆婆那人有點沒心沒肺,跟小孩兒似的,”金暮黎拉開椅子道,“等你兒子兒媳為你添了孫子~~”
她忽然頓住,看向妘千陌,“好像沒看到你和妘百草的媳婦?”
妘夫人朝妘千陌甩了個惡狠狠的眼刀子:“欠著一頓揍呢!”
妘千陌無奈:“我娶便是?!?p> 妘夫人喜道:“真的?”
她連忙去搖妘中闕的胳膊,“聽見沒有,兒子愿意大婚了!明兒趕緊著人下聘,定個早點的日子!”
說罷,又目光切切看著金暮黎,“金姑娘就留下來喝完喜酒再走好不好?出都出來了,也不差這幾日不是?”
“是啊金姑娘,留下來喝杯喜酒吧,”妘中闕也再度挽留,“再說現(xiàn)在外面一團亂,到處在抓人,連誠意伯、修篁侯、以及最后一位國公爺,都是或與轷將軍案有牽扯,或是陷在蘇、錢兩道巨貪案污泥中,何不等這陣強風刮過去再考慮回家,免得路上遇到糟心事。”
金暮黎微微睜大眼睛,隨即皺眉:“兩案鬧得這么狠了?”
“可不是咋的,”妘夫人道,“若非如此,我們也不會這么快回來,實在是……外面住個客棧旅舍都不安寧,睡到半夜三更房門被人拍得砰砰響,官差錦衣衛(wèi)呼呼喝喝滿客棧查逃犯。媽呀,差點把我嚇死。”
金暮黎笑了笑:“常出遠門走南闖北的人就是不一樣,你都學會雪地語言了?!?p> 妘夫人也笑了起來:“何止我倆,整個妘家堡和方圓十里都被我們影響了,他們經(jīng)常說媽、媳婦之類的稱呼,連罵人都帶北方味兒?!?p> 金暮黎有點敷衍的含笑點頭,已經(jīng)聊興闌珊。
正要散場,妘中闕熱切道:“那就這么說定了,等犬子完婚后再走。千陌,夜深了,快送金姑娘回房休息,今日真是辛苦她了!”
妘千陌立即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金姑娘,我送你?!?p> “你們啊……”金暮黎輕嘖一聲搖搖頭,“熱情得令人招架不住。”
妘中闕朗聲大笑:“誰讓金姑娘仁厚德高,太受歡迎了呢?!?p> 心里卻道,只要肯留下來,隨你說什么都行。
多攀攀這棵大樹,萬一哪天妘瓔在圣女那里有個什么事,說不定求援有門。
金暮黎回房后,第一時間把后面的聊天內(nèi)容復述給夜夢天。
夜夢天聽聞最后一位國公也出事,不由低嘆一聲:“終于還是一個不留了?!?p> 百里家打下萬里江山、奪得政權(quán)時,封了六國公二十八侯。
六位國公,太祖親手除去五個。
還有一個是因交還佃戶、依法納稅,而安然無恙。
轷周志的曾祖父則是第一個主動上交兵權(quán)、告老還鄉(xiāng)的武將。
因為占了“第一”這個寶貴名額,太祖很高興,不僅派官為他修建府邸,還諸多賞賜。
這么做,自然是希望別的開國功將能有樣學樣,和他一樣識時務(wù)。
你留命,我收權(quán),皆大歡喜。
可惜,能夠激流勇退的識時務(wù)智者著實不多。
待讓太祖睡不著覺的文臣武將幾乎被殺盡,安安分分閉門不出、專心養(yǎng)老的轷將軍忽被重新啟用。
直到轷瀚秋的父親轷周志被誣蔑圖謀不軌。
如今,輪到幸存國公的后人。
夜夢天想了想,用玲瓏小螺的特殊哨聲喚來墨鳥,送出一封信。
墨鳥云霄兩天后才帶來回信。
百里音塵在信里說,國公后人乃咎由自取,不但不謹小慎微,還囂張跋扈,聚眾賭博、狎妓,“宰殺牲畜,以慘酷取味,鵝鴨之屬,皆以鐵籠罩之,炙之以火,飲以椒漿,毛盡脫落,未死而肉已熟。驢羊之類,皆活割取其肉,有肉盡而未死者,冤楚之狀,令人不忍……”
夜夢天的拳頭緩緩握緊。
金暮黎也皺了皺眉。
普通家禽野畜作為人的口中食,放血烹煮,無可厚非,但用這樣比凌遲還慘烈的手段……
實在有夠滅絕人性。
當年她因四魂珠缺失三顆,變得冷酷無情,都沒做到這種地步。
人心如此狠毒,怕是要當六界物種更替隕滅的領(lǐng)頭羊。
夜夢天的情緒比金暮黎激烈。
牲畜雖然無法和神獸相提并論,但……他還是憤怒到顫栗。
想到到處惹禍卻也很可愛的小虎犢曾被百里釗放血,想到如果有人這么對金暮黎或者他們的孩子,繼而又聯(lián)想到被放在火上活烤活切的若是自己愛妻或崽崽兒……
夜夢天一邊想流淚,一邊想殺人。
金暮黎見他身體緊繃,咬牙切齒,立即捏他胳膊手臂安撫:“乖,不氣不氣,咱不氣,啊?”
夜夢天雙眼微紅看著她,隨即將她緊緊抱進懷里:“暮黎,我……我有點害怕……”
金暮黎一時沒明白,卻還是寬慰:“不怕不怕,啊,你厲害無比的神獸妻在這兒呢,誰敢欺負你,你家神獸妻就親自出馬,撓死他!”
夜夢天強扯了下嘴角,怎么也笑不出來:“暮黎,我們走吧,我們回冥界,不在這兒待了好不好?”
“好,都依你,”金暮黎沒問怎么回事或者發(fā)生了什么,直接一口答應(yīng),“必須得聽夫君的,誰讓夫君這么好看。”
夜夢天終于暗松一口氣,露出點兒笑容:“現(xiàn)在就走。”
金暮黎驚訝不已:“這么急?”
夜夢天支支吾吾。
金暮黎拍拍他后背:“明天吧,好嗎,明天我跟妘宇然打個招呼?!?p> “別打招呼了,直接傳個音吧,”夜夢天難得任性,“打招呼就走不了了,他們家人有點難纏?!?p> 金暮黎噗哧笑出聲,無奈道:“好吧好吧,那就留封信,顯得尊重些。而且昱晴川還在這兒,得托他們多照看幾天再讓他走,不然外面這么亂,他又是個路癡,很容易出事?!?p> 夜夢天抱著她撒嬌:“你若總這么替別的男人操心,為夫會吃醋的?!?p> 金暮黎笑嘻嘻道:“行,那我準備個醋缸,直接讓你喝,管飽?!?p> 夜夢天捶她一下:“討厭!”
金暮黎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