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衣正認認真真的揣著蒲扇坐在爐子邊上,腳邊擺著一青瓷蓮花的香爐,眼看著上面的一炷安神淡香燃盡,對一旁小板凳上坐著的一個小伙計伸出手,“三兒,把白參遞給我。”
三兒把準備好的參片遞給他,重新點上一炷香,無奈,“柳哥,這你讓我看著不就行了?就算不放心我不是還有郭叔嗎,我看你也是八百年不進一回廚房的人……”
柳衣用布巾墊了手掀開砂鍋的蓋子將白參加進去,“誰說我八百年不進一回廚房的?”又掀開另一個砂鍋的蓋子,熱氣騰騰,里面隔水燉著銀耳金絲燕窩,放了幾塊冰糖進去,“那是你沒見過,以前在莊子里,小姐吃的消夜都是我做的?!?p> 三兒將信將疑的看他淡定翻著一個小本子看,疑問,“那你看這筆記干什么?”
指尖在本子上一炷香之類的字眼上停了停,柳衣面不改色,“時日有些久,略微有些忘了,不熟練……”
三兒無語,默默將他往后拽了拽,“當心別被火星子濺上了?!?p> “柳衣?柳衣你人呢?”云奕一路從前堂找過來,看見他們倆對著爐子并排坐在小板凳上,失笑,“你們倆干嘛呢?”
三兒用腳慢慢將香爐往身后挪,臉上帶笑,“小姐您回來了啊。”
柳衣沒覺得什么,將本子揣進懷里,“就隨便弄點吃的……于濤家怎么樣了?”
云奕將今日見聞簡單給他說了下,說,“小黑喂飽沒有?我去一趟鄰鎮(zhèn)?!?p> “喂是喂飽了……”柳衣舉著蒲扇跟著她往后院走,急道,“哎,不是,小四不是去了嗎,快回來了,你急什么?!哎,該吃飯了!”
云奕走得飛快,青色衣擺漾起好看的弧度,對他擺擺手,“回來再吃回來再吃!”
高大健美的黑色駿馬一看見她,抖了抖黑色的鬃毛,從鼻子里哼了兩聲。
云奕剛才從廚房里順了把用來磨豆?jié){的已經泡發(fā)的黃豆,討好的往駿馬嘴邊送,“小黑,黑兄,勞煩再跟我走一趟唄。”
小黑眨巴著眼瞅她,不怎么高興的踢了踢地,哼了兩聲才低頭去吃她手里的黃豆。
云奕連忙給它順毛,“黑兄你真是匹好馬,回頭一定給你好草料吃?!?p> 伊鎮(zhèn)離得不遠,同水莊僅隔了條河,兩個鎮(zhèn)子甚至有一大片蘆葦蕩是連著的,云奕圍著伊鎮(zhèn)轉了半圈,沒找到伊素燕的娘家,鎮(zhèn)子邊緣住的人家少,樹種的多,一回頭瞅見吹月樓的小四兒正鬼鬼祟祟貓在一棵樹上,伸著脖子往一戶人家院子里看。
云奕驅馬走近,疑道,“小四兒你看什么呢?”
“我看這是不是……”小四兒隨口應答,突然反應過來,往下一看馬上嚇成了結巴,“小,小姐!您,您怎么,來了?!”
仰著頭說話太累,云奕朝他招了下手,“害怕什么?下來說話?!?p> 小四兒撐著枝干輕巧一躍,怯怯的對云奕笑了笑。
“膽子這么小,還偷看人家院子?”
小四兒解釋道,“這是伊素燕長姐的婆家,伊素燕雙親已故,小弟繼承家業(yè)已娶妻生子,與兩個姐姐關系不好,沒什么好打聽的,我就過來看看這個與她關系好的姐姐……”
云奕從馬上下來,問,“看出什么門道了?”
小四兒不好意思,“什么也沒有,伊素芹一直在屋里做針線活,沒出來?!?p> 云奕思索片刻,將眼前的小四兒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小四兒你幾歲了?”
小四兒不知道她問這個干嘛,老實回答,“上個月剛滿十二?!?p> 云奕狡黠一笑,“我教你個法子怎么樣?”
小四兒傻傻點頭,“好啊小姐?!?p> 半個時辰后,小四兒滿面通紅別別扭扭的被伊素芹送出來。
云奕一把揪住悶頭往前跑的他,拉到樹后,憋笑,“怎么樣,我這個法子好不好用?”
小四兒漲紅了臉,嚷嚷著,“小姐!誰會信伊素燕有這么大一個私生子???!”
“你別管,你就說伊素芹信了沒?”
小四兒宛如被猛地掐住脖子,聲音細如蚊哼,“信了。”
云奕滿意點頭,“這不就行了?!?p> 半個時辰前,云奕讓小四兒去敲門,坐在門外一見伊素芹就開始哭嚎芹姨我可是見你一面了之類的話,伊素芹是個性情和善的,將他扶起來問是誰這是誰家的孩子,這時候小四兒就說芹姨我太想我娘了聽爹說娘和她長姐長得像就專門跑來看一眼,伊素芹茫然的接著往下問你爹娘是誰。
小四兒一掐大腿,頓時又是一聲哭嚎,“芹姨嗚嗚嗚,爹說我娘叫,叫燕子,說他們倆是青梅竹馬,但我娘因為變故,不見了嗚嗚嗚……”
伊素芹皺眉,她身后的丈夫上前一步,憨厚問,“我怎么不知道咱妹子還有個什么竹馬?”
小四兒心里咯噔一聲,哭的更慘了。
完了啊,要穿幫了啊,小姐快來救命啊……
哪想伊素芹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問,“你現(xiàn)在,十二了?”
小四兒迷迷瞪瞪的點頭,心想怎么一個個都問年齡,十二不十二還有什么說法嗎?
這說法可就大了。
雖然她嫁作人婦后與二妹和小弟都漸漸斷了聯(lián)系,可還是知道十二年前從水莊傳來過二妹發(fā)瘋了的傳言,伊素芹整理思緒,難不成真的是二妹與那人相遇后舊情復燃弄出了孩子被妹夫發(fā)現(xiàn)后才發(fā)瘋的,她妹妹苦了一輩子,沒嫁給心意郎君心灰意冷去了鄰鎮(zhèn),現(xiàn)在還成了眾人口中的瘋婆子……
她這么想著,越看越覺得面前這孩子的眉毛眼睛都跟二妹長的七八分像,鼻子忽而一酸,將小四兒摟到身前,眼淚已經落了下來,“二妹啊,我苦命的侄兒啊……”
小四兒人都傻了,只能用哭嚎表達自己內心的震驚。
身后的丈夫也傻了,愣愣的將小四兒迎進門,去打水好讓相擁而泣的倆人擦臉。
遠處的云奕表情變化莫測。
小四兒只是一個引子,主要還是得伊素芹自己想象,從自己明了的東西出發(fā)構建一個自以為的故事。
她可什么都沒干,伊素芹自己竹筒倒豆子似的都說了。
不由得感嘆一句果然單純和善的人都好騙。
小黑用蹄子刨了刨土,打了個響鼻。
她連讓小四兒脫身的借口都想好了,就說他是自己偷跑出來,爹只是行商經過此處,自己還要連忙趕回去和他一起繼續(xù)趕路,不方便久留。
云奕笑瞇瞇的看著這個不慣說謊的半大孩子,“我教你說的套著話沒?”
小四兒又要紅臉,“說了?!?p> “伊素芹說,她沒見過我爹,不是,沒見過伊素燕的這個竹馬,都是伊素燕偷偷跟他說的,伊素燕之前在伊父的漁船上幫忙,就是在江上遇見的,那少年也是幫著家里打魚的……”
八九不離十就是少年江汝行。
小四兒將伊素芹的原話給她重復了一遍,云奕慢慢過了兩遍,咂摸出來一點不對勁。
就算時日久遠伊素芹的記憶有偏差,也不至于字里行間都只有伊素燕自己樂滋滋的訴說,不見對面少年的些許回復或反應。
云奕摸了摸下巴,總覺得伊素芹印象里的伊素燕,有點少女懷春的意思。
如果將這一切都串到一起,她差不多能知道十二年前伊素燕發(fā)瘋的真正原因。
十二年前,先明平侯顧子靖與一等將軍江汝行受命平反離北外族謀亂,不幸戰(zhàn)死沙場。
消息傳來時,伊素燕深受打擊,一病不起,病好后就瘋了。
云奕忽而想起來顧長云那句說江將軍并未婚配沒有留下子嗣,若是真沒有子嗣,依云的牌子是哪來的?
小四兒猶豫幾番,開口,“小姐?小姐您想什么呢?咱們能不能換個地方,這離伊素芹家太近,我有點發(fā)虛……”
云奕回神,想了想問他,“你怎么來的?”
小四兒指了指旁邊林子,“我的馬栓那邊了。”
“離那么遠你還真是謹慎,”云奕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道,“行了沒事了,回去罷,給柳衣帶句話,說我先回京都了,湯下次再喝。”
小四兒點點頭,忙跑著去找馬了。
云奕回身看了眼伊素芹婆家,悄無聲息過去,如她所料伊素芹像是打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說了半日二妹的往事。
云奕耐著性子聽了半日的雞毛蒜皮,對于伊素燕只是少女懷春這個想法更覺得有可能了。
水莊吹月樓,柳衣聽了云奕讓小四兒帶回來的話,哀叫一聲。
“小姐!說好了回來喝湯呢!”
顧長云倒是沒想到她那么早回來,看見她走進院子里時候還愣了一下。
云奕騎馬騎的腰酸背痛,揉著肩背進門,看見坐在院子里看書的顧長云也是一愣,“侯爺,你在這兒干嘛呢?”
顧長云眉頭一皺,反問,“明平侯府有侯爺不能去的地方嗎?”
“自然沒有,”云奕行云流水順著他說,哄道,“侯爺想去哪兒去哪兒,我這邊可歡迎侯爺了,侯爺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p> 顧長云不太滿意的哼了一聲,“油嘴滑舌?!?p> 云奕就站了這么一會兒,大腿已經開始微微發(fā)抖,連著騎了兩日的馬,饒是她下盤再穩(wěn)也不行,腰腹長時間繃緊現(xiàn)在一片僵硬,她沒有精力去打趣侯爺這么在她院子里待著看書,現(xiàn)在只想躺在橫梁上歇一歇。
扶著腰與顧長云說話,“沒事兒的話我就先進去了,侯爺自便?!?p> 顧長云的目光移到她腰上,“嗯”了一聲。
待她回房,顧長云瞥了眼沒關上的房門,又低頭看一眼自己的雙手。
太細了,兩只手就能環(huán)的過來。
片刻后,云奕開著的房門被敲了敲,半夢半醒的云奕從梁上躍下,抻了抻腰背,走到房門處,與外面抬著一大木桶熱水的云十二云十三大眼瞪小眼。
一旁的云七出聲打破了沉默。
“王管家讓送來的熱水,還有這一包藥材。”云七將手里的布包遞給她。
云奕下意識放到鼻前嗅了一下,紅花,透骨草,三七,丹參……都是些舒筋活血的藥材。
她盯著浴桶看了一會兒,看得眼前兩個少年都紅了臉。
“王管家知道我回來了?”
云七翻了個白眼,“誰知道你心里還沒譜嗎?”
云奕錯開身讓云十二云十三他們將熱氣騰騰的浴桶抬進屋,舔了舔犬齒,輕笑一聲。
“侯爺知道我回來了?!?p> 她扭頭看云七,模樣期待,“還有什么事嗎?一次說出來讓我再高興高興。”
云七一哽,確實還有另外一事,只是現(xiàn)在她突然不怎么想說了。
磨蹭了半天才道,“王管家還問你想吃什么,好提前讓廚房準備出來。”
云奕自動將王管家換成侯爺,毫不客氣,“我想吃叫花雞,想吃梅花湯片,還有三鮮包子?!?p> 云七無語,白眼翻的都要上天。
云十二與十三在屏風后放好浴桶,出來。
第一次被吩咐做這種事,云十三奇異的覺得新鮮,撞了撞云奕的肩膀,好奇,“老大,你現(xiàn)在筋骨不太好了???”
云奕微笑,“不是我筋骨不好,是咱們侯爺會疼人。”
從她嘴里說出來總覺得不那么正經,云十三搓了搓胳膊,連忙離她幾步遠。
云奕舒舒服服的泡了個藥浴,神清氣爽,去廚房晃悠了一圈先找了些點心墊墊肚子,回來后關上門正準備上梁,目光突然停在了床上。
侯府的被褥太軟,她躺在床上睡一覺只怕醒來腰背會更疼痛酸澀,所以才選擇在梁上歇著。
云奕走過去,伸手在床上摸了一下。
被褥下墊了一層不薄不厚的木板,摸起來軟硬適中。
云奕三兩下脫了靴子和外衣,放松躺在床上,很快就有了睡意。
墜入夢鄉(xiāng)的前一瞬云奕還在感慨,還是我們侯爺會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