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接下來的數(shù)天，顧檐霂沒見到燕飛白。她倒是一直記得燕飛白送她回店鋪時所說的話：
“你是一個姑娘，獨自在外定要小心，酒水也不要碰，當然，你可以放心我”燕飛白說這句話時，眼睛里帶著溫和的笑意。
醉仙居，人來人往，好不熱鬧。顧檐霂提著茶壺，像個陀螺，在各個樓層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人多的時候，顧檐霂恨不得自己變成哪吒，可以有三頭六臂的本事?？腿藗儾皇且瑁褪且?，要么更換菜品，要么就是菜肴不合胃口，找掌柜理論，這個時候，顧檐霂總覺得有千百雙手在她腦袋里打算盤：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算盤珠子的撞擊聲此起彼伏；又覺得有人在她腦袋里撞鐘，鐘聲久久回蕩。，余音不消。
可是一日，顧檐霂的頭腦清凈了。倒不是醉仙居得客人少了，而是她遇到了故人。她同往日一樣，輾轉(zhuǎn)于各色客人的桌前，端茶倒水，上酒傳菜。她聽到了熟悉的說話聲。
說話者是吳鎮(zhèn)邪，他的聲音沉靜卻不失鋒芒，他的面容冷峻卻帶著幾分笑意，讓人覺得有威嚴卻又能感受幾分親近，可是他的心像深潭，讓人探不到底。
“他應該都知道了吧，柳鶯兒……”，顧檐霂定定心神，低著腦袋來到他身邊。
“客官，可要來點什么”顧檐霂給在座的人們倒好茶水。
“把你們這兒的好酒好菜都端上來，銀子少不了你的”一位肥頭大耳的胖財主很是豪橫。
飯菜一一上齊，顧檐霂退到一旁，依舊低著腦袋，她很想抬頭看看吳鎮(zhèn)邪的反應，好知道他有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份。她覺得他不會。
吳鎮(zhèn)邪在席間與人談笑風生，把酒言歡，生意場上的話術(shù)，讓顧檐霂聽著覺得無聊，她覺得這些人說話太繞，說話者與聽話人都大擺迷魂陣，可是卻又在迷霧中不斷的靠近，各取所需。胖財主一行人酒足飯飽，想邀吳鎮(zhèn)邪去踏音閣，吳鎮(zhèn)邪婉言拒絕卻奉上黃金百兩用作胖財主取樂的花銷。胖財主樂滋滋的離去了。吳鎮(zhèn)邪另尋了處靠窗的位置坐下，他招手喚來了顧檐霂。
“小兄弟，貴店可有現(xiàn)做的桂花糕?”吳鎮(zhèn)邪望著顧檐霂的臉，顧檐霂躲避了他的探尋。
“有，勞煩您稍等了”
“我有些事，可麻煩小兄弟送到悅安客棧天字號甲房”。吳鎮(zhèn)邪的聲音不緊不慢，可是卻一字一字狠狠地砸在顧檐霂的心上，顧檐霂覺得自己的鼻尖冒出來細汗。她一瞬間確定吳鎮(zhèn)邪早就認出了她，索性她大大方方的看著吳鎮(zhèn)邪。
“可以”
吳鎮(zhèn)邪并沒有表露什么情緒，只是微微點頭。
“那好極了”他輕輕說。
桂花糕做好了，散發(fā)著裊裊幽香，顧檐沐喜歡桂花的香氣，所以也喜歡桂花糕?？山裉欤龥]有任何心情去欣賞桂花糕的色澤與香氣了。她提著食盒，只覺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每走一步，心便被拉扯一下，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無處可去了。她想哭，想大聲的哭，可是誰會去理會自己呢?她在離悅安客棧幾步之遙的地方拐進一個小胡同，天色已經(jīng)深了城門早已關(guān)閉，她出不去了。
繁星探出了頭，今晚的夜空很美，顧檐霂呆呆的望了望天，閉上眼睛，希望一切只是一場夢，等睜開眼睛時，她便只是安安穩(wěn)穩(wěn)的睡在客棧小小的臥榻上。她的思緒被腳步聲驚擾了，她睜看眼睛屏住呼吸，來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后在不遠處停下。
“小荊，我知道你在”吳鎮(zhèn)邪輕輕的說，夜風輕輕卷起他的衣衫。
顧檐霂，沒有言語。
“我二弟吳仁亮，死了，這是上蒼他的懲罰，錯不在柳鶯兒更不在你，錯的是他的貪欲，是他的邪念”。
顧檐霂，依舊沒有言語。
“我想告訴你，你大可好好的生活，按你心中所想。你不是侍女，我也不是少爺，你我只是這世間平凡的兩個人”。
“我曾以為你不會怕我，但”吳鎮(zhèn)邪沒有再言語，顧檐霂卻聽到一絲輕輕的嘆息，好似葉子落入湖底。
“你可以繼續(xù)留在這兒，做你的小伙計”。吳鎮(zhèn)邪說了這一句，便沒有下文了，顧檐霂聽著他的腳步遠去了，才慢吞吞的從籮筐里爬出來。
她只是呆呆的望著那個遠去的身影，心被一種無言的感覺占滿了。
吳鎮(zhèn)邪，并沒有急著回客棧，他在湖畔踱步，最后喚了一個船家，搭上小舟往湖心亭去了，月色皎皎，湖面如風中蕩漾的錦緞，慢慢的平展開來。他靠在船舷，望向遠處的渾沌，然后閉上了眼睛。
顧檐霂提著涼透的桂花糕，在街上走，她的心思有點亂，她索性就跑起來，不管方向地點，只是一個勁兒的跑，她的心并沒有因為身體的勞累而平靜下來，相反更加慌亂了。那種慌亂不是害怕，而是一種內(nèi)疚，或者還有別的什么情愫。
在她還是小荊的時候，在吳宅她提著熱水桶跌跌撞撞的走在曲折反復的長廊，走進各式各樣的房子，有的人一臉傲氣，心安理得的鄙夷她，有的人則會耍小性子或單純的為了玩樂戲弄她，有的會把她當做出氣筒動輒打罵。后來她進入了一個房子，房子的主人安安靜靜的看著書，斜陽透過窗子，打在他的臉上。那個人微微頷首，手指輕輕的撥動書頁，他看的很認真，很仔細。
嘩啦——，小荊把水傾倒在沐浴用的桶里。熱氣彌漫開來，水汽彌漫處，便映出了房間主人的身影。
他顯然被讓水聲給驚擾了。小荊認為自己會挨打，可是那個人只是輕輕的看了她一眼，沒有言語。后來小荊才知道那個人是吳宅的大少爺，名字叫吳鎮(zhèn)邪。
她曾不止一次的想逃，結(jié)果剛逃出大街就被吳家人捉回去，每一次少不了一頓毒打?？捎幸淮嗡龥]有挨打，因為吳鎮(zhèn)邪出面制止了兇神惡煞的管家。
“少爺，這個賤皮子不好好教訓，她不會老實的”。管氣家哄哄的。
“她就算是個下人，可她也是人，你下去吧，這個丫頭我來管教她”。吳鎮(zhèn)邪的聲音聽不出波瀾來。
管家吳光走后，吳鎮(zhèn)邪緩緩開口。
“在我書房的案幾上有一些錢財，足矣償還你的賣身契，你可以拿走?！彼麧M以為那個姑娘會拿走所有的銀錢，可是她一分一厘也沒有動。
他以為是那個姑娘沒尋見，于是把錢財放在了顯眼的位置，她仍舊一分一厘沒有動。他第一次看到一個傻的發(fā)愚的人，心里便因此對她滋生出幾分親近來，這是他沒想過的事。
一天傍晚，他當著小荊的面，燒掉了她賣身契?；鸸庥臣t了吳鎮(zhèn)邪的臉。小荊在暗處，看著一紙文書在男子的指尖下化作了灰燼。在最后一點火星熄滅之后，屋子里很安靜，靜的出奇。
“你自由了，徹徹底底的自由，起碼在這個宅院，你不再受這白紙黑字的枷鎖”吳鎮(zhèn)邪說完，沒再做聲，離開了房間。
吳鎮(zhèn)邪以為小荊會離開，悄無聲息的離開。然而她沒走。
日子不緊不慢的過著，小荊一桶水一桶水的送進吳鎮(zhèn)邪的房間，大大的浴桶空了又滿，滿了又空，如此好多次，便是許多歲月了。小荊不曉得自己為何會留了下來，或許她也曉得這其中的因由。
中秋佳節(jié)，吳宅闔家慶賀，這是個團圓的節(jié)日。桂花糕、冰皮點心的香甜味兒惹人陶醉。小荊是粗使丫頭上不得廳堂，也自然分不得主人的饋贈。那些迷人的點心被各房的大丫鬟或嬤嬤給斂走了。送熱水的差事是不得停歇的，歡笑是別人的。
她很累，在把水倒進浴桶之后，她便蜷縮在一個角落睡去了，她只是想瞇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可她太累了，就睡熟了，輕輕的打起了鼾。夢里，娘親做了點心，一家人圍坐在桌前賞月。
吳鎮(zhèn)邪借故身體不適，他帶著一些點心，便回了房，這是給小荊準備的。他看到浴桶冒著熱氣，便知道小荊早已來過了，他有些失落。點心還溫著，吳鎮(zhèn)邪輕輕嘆氣，可他的心又欣喜了。他瞧見了蜷縮在角落里，熟睡的小荊，他沒有驚擾她，而是尋了本書讀。
小荊是從夢中驚醒了，她只覺得渾身疲憊。她爬起來，看到了吳鎮(zhèn)邪，她躡手躡腳的往外走。
“慢著，拿走你的點心”吳鎮(zhèn)邪說著，眼睛沒有離開書頁。
“桂花糕，多謝少爺”小荊有些不可思議，她的確餓了。桂花糕軟糯，吃起來清香四溢，小荊吃的唇齒留香。吳鎮(zhèn)邪抿嘴一笑，沒有言語。
小荊偷眼看吳鎮(zhèn)邪，覺得自己還算幸運，遇到一個好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