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跪坐在屋子里,忽然感到臉頰冰涼。
有雪花從微微敞開的門間飄進(jìn)屋子里,像櫻花瓣。
雪松下的緣咬緊牙齒。
老人雙手環(huán)抱,站在門前,魁梧身軀如同矗立在雪地中的寶塔。
他看著從林間陰影中走出的紅發(fā)男人。
緋村拄著刀,雙手撐在刀柄上,似乎頭都抬不起來了。
巴似乎察覺到什么,她起身快步來到門前,冰冷的殺意夾風(fēng)帶雪地卷進(jìn)屋子里,她看見緋村的身影。
他渾身浴血的狼狽。
他手臂上環(huán)繞的紫色綢帶。
她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眼神凄哀,蹙眉轉(zhuǎn)過頭,似乎這畫面如刀般搗進(jìn)她心里。
她無力地將腦袋靠在門上,閉上眼睛。
有時候,我多么希望你對我壞一點,希望你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純粹的劊子手。
可你……
“看你這個樣子,能來到這里已經(jīng)耗盡全力了吧?!崩先似届o地看著他。
“即使是拔刀齋,失去了要保護(hù)的東西,戰(zhàn)斗也會變的艱難無比?!?p> 緋村沒有應(yīng)聲,扶著刀喘氣,仿佛一陣稍大的風(fēng)就能讓他徹底倒下。
只有老人無情的聲音緩緩傳來。
“你要保護(hù)的東西,其實一開始就根本不存在?!?p> “我們與你不同,奉幕府之命,以〔暗乃武〕之名鏟除你,同時,也為眾多部下報仇雪恨。”
“這是保護(hù)不了他們的我,唯一能做出的補(bǔ)償?!?p> 緋村仍是沒有回答,像是已經(jīng)失去五感,聽不見也看不清一切。
老人不再廢話。
他身影移動的時候,緣甚至以為他消失了。
只看見雪地中掠起一道白線,積雪紛飛,眨眼間來到緋村面前。
緋村沒有抬頭,像是憑借習(xí)慣與感覺一樣做出拔刀斬的動作,右手握緊刀柄,連同纏繞刀柄的紫色綢帶一起握住。
拔刀斬!
巴的瞳孔一縮。
斬?fù)袈淇樟?,不是因為老人多快,而恰恰是因為他放慢了一步,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僅憑直覺與僅剩的戰(zhàn)斗意識的緋村對著空氣揮出了竭盡全力的一刀。
然后甚至來不及收回刀,就踉蹌著快要倒下。
他喘著氣,刀揮空之后,被老人一拳砸在臉上。
他的身軀高高拋起,雙腳腳尖幾乎離地。
但他向后一踏,硬生生止住倒下的趨勢,借著慣性將刀鞘插在地上,這才沒有倒下。
使用拔刀術(shù)后反手持刀,他再次出刀,被老人輕易閃躲。
他身軀踉蹌地邁上幾步,凌厲地出刀,卻顯得沒有章法,雜亂的刀術(shù)被老人用精鐵護(hù)臂輕易格開。
一直垂著頭,思考都是奢望。
又是一刀砍向老人,老人用手擋住,飛起一腳踢在緋村頭上。
劍心橫飛出去,栽倒在雪地里。
手指幾乎握不住刀,但刀仍然沒有離手。
巴雙手抱住腦袋,捂著雙耳,身軀微微顫抖。
她閉著眼,嘴唇蒼白,無數(shù)聲音蜂擁進(jìn)她的腦袋里……
緋村的悶哼聲。
老人的說話聲。
劍風(fēng)。
拳罡。
還有,他說過的那些話。
雪花從她緊靠著的門邊涌入。
還有血腥味。
屋內(nèi),站著渾身是血的清里,他平靜地看著巴,手上托著那朵紅色的鮮花。
是她在江戶時最愛的那種。
椿,象征著鮮血與死亡,也象征著幸福。
周遭忽然沒有聲音了。
巴緩緩睜開眼睛,一絲一絲地轉(zhuǎn)過頭。
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那具站著的尸體。
幻境,卻栩栩如生。
巴靜靜地看著他。
清里看了一眼手中的花朵,又看了一眼巴,露出溫柔的笑容。
她也露出微笑的表情,只是眉間纏繞著哀愁。
眨眼間,他消失了。
屋內(nèi)只剩下一個人。
那朵花落在地板上,安靜的一動不動。
巴閉上眼。
老人一手提起緋村,另一只手握拳狠狠砸在他腹部。
緋村吐出一口鮮血,老人又松開手,雙手合十,在他倒下前狠狠砸在他脖頸上。
他仍是不肯倒地,老人卻再一次欺身而上,一掌砸在緋村臉上。
劍心連退了好幾步,還沒站穩(wěn),手指抓緊刀柄便掠起一刀!
老人抬手,刀刃斬在護(hù)臂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他抬起另一只手,做出爪的手勢,猛擊在緋村胸前。
劍心攥緊紫色緞帶與刀柄,翻身倒在雪地里。
身體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痕跡,一直撞到樹干才停下。
老人看著他,從懷里掏出巴的短匕。
輕輕出鞘,寒光漸起。
緋村再一次,似乎也是最后一次,扶著刀,披著紫色緞帶站起身來。
雪花飄灑著落在他的頭發(fā)上,他抬起頭,即使看不見,卻做出看著天空的模樣。
一枚雪花飄在他鼻尖上。
沁涼剔透。
他張開嘴,大聲呼喊,吼叫,卻被風(fēng)聲遮掩住,像困獸之斗,像被大雪撲滅的火。
雪松下的少年不自覺地退后一步,幾乎站立不穩(wěn)。
白衣女人睜大眼睛,那雙漂亮的眸子驟然收縮。
劍心向前踉蹌挪動了兩步,然后一步一步加快速度,提著刀,大吼著跑向老人。
像是風(fēng)兒卷起雪花撲在石墻上。
老人也冷冷一笑,握緊刀,如同光影般掠向緋村。
“我為天下蒼生的幸福而仗劍殺人?!?p> “但是,你卻因此失去了幸福。”
“我奪走了你最重要的東西,卻還渾然不知?!?p> “我還對你……”
“我……”
吼叫,卻無聲,沒有人聽得見,像被風(fēng)雪掩埋的尸體。
“根本沒有保護(hù)你的資格?!?p> 雖目不能視,可他有一種感覺。
且一直都是憑借這感覺再與老人戰(zhàn)斗。
他一手提著刀,另一只手也放在刀柄上。
紫色的綢帶纏繞在刀柄上。
掄起長刀,劃過扇形的弧度,像一道彎月。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我也要……”
即便什么都看不見。
他卻感到自己的動作圓融,身子像忽然輕盈了一般。
劈下那一刀。
他好像回到那個環(huán)境中,周遭一片漆黑,他閉著眼,渾身是血,微微抬頭,感受到漫天紅色花瓣飄落。
有幾枚落在自己臉上,一切都安靜下來。
一雙白皙,溫柔,暖和的手,從他腦后伸出來,繞過紅發(fā),放在他流血的雙耳上。
“是啊,而且我們的藥比想象中要賣得好?!?p> 手指緩緩劃過他的臉頰,遮住他的雙眼。
他微微張開嘴唇,卻忽然平靜下來,仿佛是飄搖的舟忽然靠岸。
“沒什么,你看起來吃得津津有味?!?p> 他將手放在她的手上。
“可是,好像少了什么東西似的?!?p> “傍晚時,我欣賞過秋天的茜草?!?p> 他拿開她的手,睜開右眼,提著刀轉(zhuǎn)頭看去。
的確是紅色的花瓣在飄落。
可身后……
可身后空無一人了。
他四處尋找她的身影。
無果。
忽然,他置身的世界變幻了,他來到小時候,那個埋葬強(qiáng)盜、人販子與三位姐姐的地方,那個豎起一片片墳冢的地方。
夕陽下,一支木架上纏繞著紫色的緞帶。
“巴?!?p> 緋村怔怔看著它,喃喃地說。
他睜大右眼,瞳孔顫抖,聲音亦然。
“我……要……保護(hù)……你。”
幻境破碎。
大風(fēng)將裹在劍心臉上的紫色綢帶卷走,飄落一邊。
他回到了與老人生死相向的那一瞬間。
聽見刀刃撕開衣衫的聲音。
聽見刀刃切開柔嫩肌膚的聲音。
鮮血四濺,止不住地噴灑在他臉上。
他握刀的手雖然疲憊,卻狠狠斬下了這一刀。
終于,一切安靜下來,刀刃也停止下斬,斬不動了。
鮮血飛濺后,緩緩趨于平靜,只是慢慢淌下。
他終于睜開了雙眸。
那一刻,視覺恢復(fù)了。
定格在他眼中的,是巴的背影,是她鮮血淌出的肩膀,以及貫穿她右肩,深深斬開的另一人。
她的手握住老人手中的匕首,指尖流著血。
她與老人身上同時掀開巨大的切口,和美艷的血花。
劍心看著這一幕,雙手握著刀。
“我無法理解……”老人緩緩向后倒去,栽倒在雪地上,“女人這種東西?!?p> 他睜大眼,死不瞑目,身軀在冰冷的雪層上漸漸冷卻。
巴輕閉著眼,神色卻沒有多痛苦。
她倒向緋村,腦袋靠在他的手臂上,而他仍然維持著握刀斬下的動作,靜默地站在原地。
“巴!”
他的聲音不再被壓抑,如同破土而生的萌芽,撕開暴風(fēng)雪的掩埋。
雪松下的少年噗通一聲跪坐在雪地上,失魂落魄。
他的劍插在積雪中,鮮血被掩埋在白色里,紫色的緞帶落在一邊。
他坐在地上,她躺在他的膝上。
血跡斑斑的雪地上,像凄艷的畫。
她披散著頭發(fā),忽然露出疼的表情,發(fā)出輕輕的嗚咽聲。
劍心低著頭,瞳孔顫抖著,呼吸都伴隨著顫音。
“巴……巴……”他喃喃叫著她的名字。
她緩緩地睜開眼,像是在做一件極其吃力的事情。
她沒有力氣看著他的眼睛了,只是輕輕拿起那柄短匕。
緩緩舉起,對著他的眼睛。
世上最溫柔的眼神,竟是握著兇器的人所流露出的,無論是曾經(jīng)的他,還是現(xiàn)在的她。
劍心閉上眼。
巴顫抖地舉起匕首,刀尖刺在他眼角下方,輕輕緩緩地劃下。
劃開一道刀痕,與從前那道交錯。
鮮血淌下,但血并沒有流個不停,很快就止住了。
劍心的眼淚與刀痕的血混雜在一起,滴落在巴臉上。
她的表情不再疼了,而是心滿意足的笑容,就像她從前那樣快樂……從前那些罕見的笑容。
天地間一片寂靜,上天也并沒有留給他們太多時間。
只夠她一句話。
“對不起,夫君?!?p> 她握刀的手垂落在雪地上,一串晶瑩的淚,最后一次從眼角滑落。
劍心將她的腦袋抱在懷里,俯下身子。
風(fēng)停了,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落遍荒野,掩埋一切。
雪漸漸小了。
緋村靜靜坐在屋子里,爐子里沒有生火,門也沒有闔上。
他緩緩抬起頭,眼瞼低垂,看不清眼神。
巴安靜地躺在被子里,臉上干干凈凈的,沒有血跡,也沒有痛苦。
緋村的手指輕輕放在她臉上,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兩道刀痕,十字傷疤
桌上的燭火忽明忽暗。
他溫柔地看著她,只是她感受不到了。
“雖然不得不與你分別了,巴。”
“但至少現(xiàn)在,讓我們待在一起吧?!?p>
飯冢拿著剛剛到手的金子來到港口,有一艘船要啟航了。
他走在窄小幽長的巷子里,忽然看見小巷盡頭站著一個人。
他提著刀,面目陌生。
“看來這回輪到我被人驗尸了啊?!彼淖旖怯行┏榇ぃ焓职纬鲅g的刀,“不過……人生是一場賭局啊!是輸是贏,不下注可不會知道?!?p> 他拔刀沖向?qū)κ帧?p> 然后,毫無懸念,被一刀斬死。
斬殺者,志志雄真實,暼了一眼地上的尸體。
他臨死前,還死死攥著那袋金子。
桂先生沿著山路緩緩來到緋村與巴曾經(jīng)的住處,春雪已經(jīng)消融了,許多耐寒的花甚至綻放開來。
“緋村。”
“桂先生。”
“這里發(fā)生的事,我大概知道了?!彼f,“十分抱歉?!?p> 劍心沒有回頭,只是靜靜坐在巴身邊。
“內(nèi)奸已經(jīng)被解決了?!惫鹦∥謇傻吐曊f,“我物色到一個高手?!?p> 他的眼神懷有歉意,似乎想做些補(bǔ)償。
“今后暗殺的工作,就交給他吧?!?p> 劍心沒有說話。
“但是,我還是希望你繼續(xù)揮劍助我完成大業(yè)?!惫鹣壬恼Z氣忽然堅定起來,“京都的狀況十分慘烈,以新選組為首,幕府正在加緊搜捕維新志士,如果無人仗劍支援,志士們一定會全滅的?!?p> 劍心微微抬起頭,語氣平淡。
“是這樣啊。”
桂先生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
他來到屋內(nèi),在門口坐了下來。
“緋村?!?p> “是?!?p> “我曾經(jīng)拜托巴姑娘一件事,我拜托她當(dāng)你這柄刀的刀鞘?!?p> “刀鞘?”劍心一怔。
“沒錯?!惫鹣壬p聲說,“她現(xiàn)在……依然是你的刀鞘,但愿如此。”
緋村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追憶什么。
“桂先生?!彼f。
“嗯?”
“現(xiàn)在我所能做的,只有繼續(xù)揮劍而已,巴也理解我,所以她舍身保護(hù)我?!彼吐曊f。
“是這樣啊?!?p> “但是,當(dāng)新時代來臨后……”
“你就要放下刀劍嗎?”
“我不知道?!彼f。
他的手邊,太刀安靜地躺在那兒,就像榻上的她一般沉眠。
“不過,到了那個時候……我將不再殺人。”
“絕對不會?!眲π念D了頓,補(bǔ)充說。
桂離開了小屋,安靜地走在山路上,周遭鳥聲蟲鳴不斷。
“高杉,不幸被你言中。”他自言自語地說,“飛天之劍,不應(yīng)該用來破壞舊時代,而是應(yīng)該用來保護(hù)新時代?!?p> “對不起,緋村?!?p> 那間充滿白梅香的屋子里,香味不散。
劍心將紫色緞帶從她身上拿起,左手托著臉頰,指尖在十字傷上緩緩摩挲。
“巴,那么,我要走了?!彼p聲說。
他伸手拿起劍。
似乎沉重了許多。
火焰熊熊燃起,點著了屋子,火光映照著劍心的側(cè)臉,他轉(zhuǎn)身緩緩離去。
也許終身不再踏足此地,這間屋子,這片田野,這……
他停下漫無邊際的思考,害怕自己深陷其中,追憶無垠。
“巴?!?p> “失去你之后,我終于能體會到你的悲痛了?!?p> “你一直忍受著這種悲痛,對吧。”
“一定很痛苦吧,一定很恨我吧?!?p> “但是,你卻保護(hù)了我。”
“讓如此罪孽深重的我,活了下來。但是你不用再忍受這痛苦的煎熬了,不用再受折磨也挺好呢。”
“我會……背負(fù)這份痛苦活下去,并尋找贖罪的方法。”
“為了保護(hù)我而死的人,也為了死在我刀下的人。”
“雖然痛苦,但我想我應(yīng)該能承受得了,因為以往就是如此。”
“只要我還記得,你讓我體會過的溫暖?!?p> “應(yīng)該可以吧……我……雖然不得不與你分別了?!?p> “但現(xiàn)在……至少現(xiàn)在……我們……待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