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鐘樓廣場的大鐘敲響十二次之后,匆匆趕來的奧德利克王站在廣場中間的高臺上,和斯洛姆民眾一同慶祝,宣布結(jié)束了冬至日的慶典。
隨著一場漫長的早雪,冬天悄然降臨了。
斯洛姆城北的肉鋪街上,幾間烹飪豬肉的店鋪正要打烊,污水橫流的街道上傳來烤肉和烈酒混合的味道,十分刺鼻。
雷蒙德?布朗踉踉蹌蹌走在路上,身上沾滿了酒氣,喝得醉醺醺。一陣寒風(fēng)拂過,他扶著墻壁,蹲在街邊,劇烈地嘔吐起來。
“該死……該死的阿爾瓦……該死的凜冬圣女……她就是個裝純潔的婊子……什么狗屁規(guī)則……”
雷蒙德罵罵咧咧,一陣反胃后又吐了半天,被風(fēng)一吹忍不住發(fā)了個抖,意識也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站起身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昏暗的路燈下,一個肥胖的身影迎面緩緩走來……那是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一只眼睛有些渾濁的胖子,他的手里提著一只裝劣質(zhì)酒水的酒瓶,步履蹣跚。
雷蒙德與他擦身而過,往前走了幾步之后又停下了腳步。
轉(zhuǎn)過身來,雷蒙德盯著酒鬼胖子的背影,聞著在鼻尖漂浮的血腥臭味,他快速沖上去,一拳打在胖子的后腦勺上。
皮糙肉厚的胖子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上,他口齒不清地大聲罵著臟話,緩緩爬起來,轉(zhuǎn)身就要將碗口大小的拳頭砸向雷蒙德。
由于醉酒,雷蒙德的火彈術(shù)比往常吟唱得慢一些,剛好在拳頭快要碰到自己之前轟了出去,將胖子擊得仰面倒下,身上還冒著火苗。
胖子慘叫著在地上打了個滾,用污臭的雪水壓滅了火焰,身上散發(fā)出一縷淡淡的黑煙。
趁著別人注意到這里之前,雷蒙德吟唱了光熱電索,手中綻放電光,形成一條藍(lán)色的電弧繩索,套向胖子的大腿。
雷蒙德用力一拽,在精神力的幫助下將胖子掀起,把他肥胖的軀體拋進(jìn)了一旁的漆黑小巷里。
收起法術(shù),雷蒙德左手兩根指頭微搓,一個明亮的小光點浮現(xiàn)而出。借著照明術(shù),他走進(jìn)了小巷之中,眼神冷漠地看著躺在墻腳的胖子。
“我認(rèn)得你,你是食人魔的手下?!?p> 雷蒙德冷冷說。
胖子疼得齜牙咧嘴,身上骨頭斷了不少,根本站不起來。
“魔法師大人……我沒有得罪你,你是誰?不要殺我……”
“你應(yīng)該知道蓋文?布朗這個名字。”雷蒙德說,“如果你不知道,那就是我認(rèn)錯了人,只好讓你死在這里。”
胖子驚恐地說:“知道,我知道!蓋文大人……蓋文大人已經(jīng)死了?!?p> 雷蒙德強壓住憤怒與恨意,使自己看上去更加冷酷。
“他是怎么死的?那天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胖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縮在墻角,嘴里吐出血沫,“我不知道……屠夫們已經(jīng)散伙了……大部分人都被抓進(jìn)了王都治安團(tuán),基夫老大和蓋文大人都死了,我只知道這些!”
雷蒙德望著這名意外遇見的目擊者,微微瞇起眼睛,冷笑著說:“我怎么覺得你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你不能告訴我一些事情,那我還是只能殺了你?!?p> “你這混蛋!”
胖子絕望地吼著,突然爬起身來,飛撲向雷蒙德。
一枚火彈術(shù)在胖子的胸口爆炸,他倒退幾步后再次跌倒在墻角,看上去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只是嘴里碎碎地罵著極為難聽的字眼。
雷蒙德緩緩走到他的面前,俯視著他滿是鮮血的臉,眼神里沒有一絲憐憫。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臟話漸漸變成了求饒,聲音越來越小。
忽然,胖子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聲音微弱地說:“三個人……那天蓋文大人抓回來了三個人……”
“三個人?”雷蒙德蹲下來,平靜地看著胖子的臉,“是哪三個人?想要活命的話就說清楚?!?p> 胖子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又吐出一縷血水,喘著氣說:“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其中一個人是殺了小少爺?shù)某鹑?,另一個人是金發(fā)貴族……還有一個窮酸學(xué)士,我只知道這么多了……”
雷蒙德目光閃爍,眼見胖子已經(jīng)進(jìn)氣少出氣多,他不再多說,站起身來向著巷子外走去。
還沒走出巷子口,他忽然狂笑起來,笑得撕心裂肺,笑得如瘋似狂。
我暫時殺不了騎士侯西澤爾?加西亞,也不方便去找聲名大噪的阿爾瓦?斯圖爾特,但是第三個人……
“李維斯?戴維?!?p> 雷蒙德收起笑聲,咬著牙念出這個熟悉的名字。
“阿嚏?!?p> 李維斯躺在床上,伸手將床邊的毛毯拉到被子上,然后鉆進(jìn)去緊緊裹好。
“真冷啊……”
他閉上眼睛,縮成一團(tuán),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fēng),忽然感受到簡單卻幸福的溫暖。
由于精神疲憊,他很快就睡著了,但即便在睡夢中他也做著不安的夢。
他夢見如同肉山一般的食人魔基夫像拎兔子一樣提起自己的脖頸,基夫的身后站著笑容陰柔的柯蘭,柯蘭穿著黑色斗篷,抬手間一團(tuán)赤色的火焰從掌心噴起,火焰中透出一張人臉,那張臉猙獰得笑著,不是別人而是被李維斯一箭射死的魔法師……
半夢半醒間,李維斯隱約聽見書頁翻動的聲音,還有黃色的燭火在輕輕跳動,將自己的小屋照得忽明忽暗。
李維斯微微睜開眼,被這微弱的動靜弄醒,先是迷糊了一陣,隨后徹底驚醒,從床上坐了起來。
黑木桌后的安樂椅上,一個皮膚暗青、藍(lán)發(fā)赤瞳的美艷女人正悠閑地翻看著李維斯的筆記,她一手托腮、一手翻書,尖尖的耳朵時不時聳動一下。
察覺到李維斯包含了震驚、恐懼和警惕的目光,美艷女人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認(rèn)得我嗎,漢謨拉比的孩子?”
極其普通的一句話卻仿佛包含著巨大的能量,李維斯的耳膜像是被重錘擊中,腦中傳來陣陣蜂鳴聲。
此時,他體會到面前的女人身上有一股恐怖的威壓,他很難分辨這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震懾或單純是實力差距帶來的影響,只能感到全身發(fā)軟,心靈震動。
十分艱難的,李維斯張開口,輕聲念出了她的名字。
“泰瑞拉?克利奧帕特拉?!?p> 影王后泰瑞拉,或者說是寒霜之王,她輕輕挑了挑眉毛,略微不滿地說:“你喜歡直呼其名,還是根本不知尊卑?”
她只露出了非常微妙的一丁點情緒,卻讓李維斯感到了極大的壓力,這不光是心理作用,也存在著精神力層面的威懾。
“您是影之國的女王,痛苦與歡愉的魔女,穹頂?shù)钪械挠巴鹾蟆堅徫业氖ФY。”
李維斯的背后冒出了一層細(xì)密的冷汗。在郊外的那一晚,他不是沒有懷疑“寒霜之王”離開了龍蛋,母龍藏到了別的地方……可他對那件事情沒有任何對策,并且堅決抱以事不關(guān)己、毫不沾染的態(tài)度。
他怎么能想到,這位不知是龍是人還是魔女或是王后的“東西”出現(xiàn)在了自己的臥室?
看來那天聽見的“無禮”絕對不是幻聽——怎么辦?現(xiàn)在該怎么辦?她要做什么?我該怎么做?
李維斯的頭腦飛快地運轉(zhuǎn)起來……雖然他的腦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念頭,可現(xiàn)實中只過了幾秒鐘。
泰瑞拉聽了李維斯所念出的一大串稱呼,不置可否地抬起下巴,淡淡說:“你不覺得很滑稽嗎?”
李維斯一怔。
泰瑞拉看著他的臉,忽然笑了起來,這一笑如同冰山消融,壓在李維斯身上的威懾感也隨之揮散不見。
“你嘴上對我說著畢恭畢敬的話語,身體卻躺在床上,這難道不滑稽嗎?”
帶著一絲微笑,她用淡淡的諷刺說出了這句話。
李維斯瞇眼看著泰瑞拉,沉默了兩秒鐘,然后不緊不慢地由半躺換成坐姿,說:“你說的沒錯,我在睡覺,你卻在床邊看我的筆記,這同樣很滑稽。”
“真是聰明的小子?!碧┤鹄瓕⒐P記本放在大腿上,用手腕扶著自己的太陽穴,慵懶地側(cè)躺在安樂椅中,“看得出來,你有很多疑問?!?p> 李維斯搖搖頭,他掀開毛毯和被子,雙腳踩在地板上,說:“我沒有任何疑問?!?p> “這么害怕與我扯上關(guān)系嗎?”泰瑞拉問。
“與年齡太大的人扯上關(guān)系總是不會有好結(jié)果,尤其是年齡太大的女人?!崩罹S斯平靜地說。
“你敢這樣與我說話,我很好奇?!碧┤鹄p輕打了個呵欠,眼神冷淡,“你是怎樣判斷出我不能殺你?”
李維斯身體略微前傾,俯下身來,直視著泰瑞拉的眼睛:“不是不能殺。”
“那么你是不怕死?”
“要殺的話,你從寒霜之王的蛋里出來時就能殺我一次,剛剛我睡覺時還能殺我一次,用精神壓制我時又能殺我一次。”李維斯說,“我數(shù)不清你有多少機會殺我,所以沒有必要弄明白你能不能殺我?!?p> 他笑了笑,說:“反正我不會被殺?!?p> 泰瑞拉頗有興趣地說:“滿是漏洞的邏輯,卻也沒有漏洞?你還真是一個有趣的年輕人。”
“過獎。”李維斯謙虛地說,“阿嚏!”
他有些尷尬地去找自己的學(xué)士袍,卻發(fā)現(xiàn)那件長袍被泰瑞拉穿在了身上,只好拿起毯子披在背后。
泰瑞拉的紅色瞳孔微微轉(zhuǎn)動,指尖在李維斯的筆記本上輕輕敲了幾下,說:“不妨告訴你,我已經(jīng)在你身邊待了超過十天?!?p> 李維斯抽了抽鼻子,說:“從破殼時開始算起?”
“破殼……”泰瑞拉為這個說法沉默了兩秒,沒想到怎么反駁,于是點了點頭。
“為什么我沒察覺到?”
“因為變小了,你應(yīng)該看過一次,我能隨意變化身體,除了這毫無美感可言的頭發(fā)。”泰瑞拉用指尖繞起冰藍(lán)色的頭發(fā),不知是嫌棄還是滿不在乎地瞥了一眼發(fā)梢。
李維斯嘴角扯了扯,說:“我明白了?!?p> 想到泰瑞拉縮小了身體,不知道看見了多少自己的秘密,他覺得十分頭疼,卻也毫無辦法。
一時無話,李維斯摸摸鼻子,指著泰瑞拉的大腿問:“好看嗎?”
泰瑞拉嘴角微微翹起,將修長光滑的大腿抬高了一些,露出一個魅惑的笑容。
“你說呢?”
“我覺得還不錯,畢竟筆記上都是自創(chuàng)的魔法?!?p> 李維斯再次感到尷尬,他問的“好看嗎”指的是她大腿上的筆記,但由于內(nèi)心深處的緊張導(dǎo)致表述不清,居然讓泰瑞拉誤解了……
泰瑞拉沒有糾結(jié)這件事,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說:“你的想法很新鮮,這個時代也很新鮮……”
她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著李維斯的眼睛,說:“雖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不過我很清楚你的謀劃不小?!?p> 李維斯眼瞼低垂,微笑著說:“我以為私人恩怨是很小的事情?!?p> 稍微思忖了一下,他抬起頭,看著泰瑞拉說:“也許你不知道,夜幕的血脈可能只剩我一人了?!?p> “我沉睡的這些年間發(fā)生了很多事?!碧┤鹄瓫]有露出太過意外的表情。
“我會簡單與你講一講。”李維斯撫了撫額頭,“從薩拉丁時代末開始嗎……有點麻煩。”
泰瑞拉微笑看著李維斯,一語不發(fā)。
李維斯清了清嗓子,正準(zhǔn)備開始講述時,忽然停頓了一下,問:“在我身邊待了這么多天,你不需要吃飯嗎?”
泰瑞拉一怔,隨即托著下巴說:“就算我想吃,你看上去也沒有辦法提供真正的美食?!?p> 聽出話外之意的李維斯頭一次為自己的貧困感到有些慚愧。
艾娜?庫柏是一位睡眠很淺的女士,今晚的風(fēng)太大,刮在窗戶上發(fā)出嗚嗚的呼嘯聲,總是會令人聯(lián)想到魔鬼的哭嚎。
她掀開被子從床上坐起身來,將外套披在身上,端著油燈來到窗前。
密集的雪花就像波浪一樣拍打在窗上,窗外的貝克街已經(jīng)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遠(yuǎn)望斯洛姆北城的夜空,仿佛被塞滿了歡快起舞的棉絮……
艾娜從溫暖的地毯上走下來,穿上鞋,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出——她的房門對面就是父親的房間,而通往一樓盥洗室的樓梯在回廊頂端,要經(jīng)過一間茶室。
輕手輕腳地來到樓梯口,艾娜剛要下樓,忽然聽見了說話的聲音,聲音很輕很低沉,時而夾雜著略尖的嗓音……是兩個人在交談。
艾娜疑惑地抬起頭,看向上方樓梯的盡頭處,那里是李維斯先生的房門。
“李維斯先生有客人嗎?”
艾娜低聲自語,她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下樓去盥洗室,而是緩緩向著樓梯上摸索去,腳步很輕,臺階木板的輕微吱呀聲被埋藏在呼嘯的北風(fēng)里。
她看見李維斯房間的門縫間透出閃爍的燭光,光芒很微弱。
她聽見了女人的聲音。
大多數(shù)時候,是李維斯先生在講話,只不過講話的內(nèi)容很難聽懂,有時甚至還夾雜著不屬于大陸通用語言的單詞,而女人偶爾也會開口提一些問題,這些問題很深奧也很復(fù)雜,李維斯先生總是安靜聽她說完,然后認(rèn)真回答。
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超出了艾娜能夠理解的范疇,但其實艾娜不關(guān)心這些。她有些失神地站了一會兒,直到手中的油燈不小心熄滅,才猛地回過神來。
沿著來路,艾娜緩緩向樓下走去。身后仍能傳來微弱的談話聲,她的心情很復(fù)雜,仿佛屋子外的北風(fēng)變得更加寒冷而凜冽了。
?。ā八_拉丁的第一支血脈是永懸于高空的烈陽,第二支血脈是遮蔽大地的黑夜?!薄洞箨懲ㄊ?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