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紀(jì)蘇如遭雷擊，內(nèi)心震撼不已。
他看到一個極度龐大的人形身影，在夜色中穿行，在原始荒涼的大地上游蕩，跋山涉水，似乎什么都阻擋不了他的腳步。
他是誰？他從哪來？他要去哪里？
東方的地平線上露出一縷微光，紀(jì)蘇不受控制地墜落下來，像一縷幽魂飄到他身后，跟隨著他的腳步。
他只能看到一個背影，無比龐大的背影，比之先前見過的巨猿還要高大得多，如神話傳說中的巨人一般，仿佛人類放大了數(shù)萬倍，他滿頭烏發(fā)垂肩，赤裸著上身，皮膚像是大地般的土黃色，下身圍著一件土黃帶黑斑紋的獸皮裙，四肢及脖頸粗壯有力，渾身肌肉塊塊隆起如丘陵，皮膚下凸起的血管仿佛地下暗河，依稀間竟有流水聲傳來。
他實在太大了，一步就可跨過江河，參天的巨木也夠不著他的腳踝，那一雙大腳若是落在地上，不知會留下多少闊大的深坑。
只是，他卻像一個幽靈般無聲無息，沒有留下任何存在過的痕跡，就像是一片沒有實質(zhì)的幻影。
荒原上的風(fēng)不會因他而改變方向，飛鳥可從他體內(nèi)自由穿過，狩獵的原始人也不會知道他在一旁注視，徑自將一柄長矛刺入獵物的體內(nèi)。
他充滿了好奇，時常駐足觀望，但只是默默地觀察，并不影響大地上發(fā)生的一切，似乎也沒有什么能影響到他。
這大地上的事也很精彩。
大河邊上。
一條赤鱗大蛇從水澤中爬出，拔山倒樹而來，驚散無數(shù)鳥獸，碾過沿途的簡陋蓬屋，追趕著四處逃竄的兩腳生靈。
血盆大口洞開，陣陣腥風(fēng)裹挾著尖叫中的渺小人兒，飛入無底的深淵，此后他們注定不會在世間出現(xiàn)。
廣闊無際的林海中。
一尊雪白的大蛤蟆，蹲踞在高臺上，無數(shù)飛禽猛獸匍匐在它周圍，每一次的呱鳴聲中都有成百上千的生靈被雪白的長舌卷走，進入它鼓起的腹中，卻無一膽敢逃竄，儼然是睥睨天下的王者。
可在它正得意之際，一只巨爪將它死死按住，龐大的陰影籠罩在頭頂上空，一個生有雙翼的巨大蜥蜴，口鼻噴煙吐火，在片刻的遠(yuǎn)眺觀望之后便低頭撕扯起自己的獵物。
白雪皚皚的草原上。
一頭猿猴，白首赤足，手持長鞭，抽打著一群大腹便便的蠻牛，將其趕進一個山谷中，而后它又迅速離開，從山谷另一邊驅(qū)來一群瘦骨嶙峋卻目露兇光的白狼。
隨著它一聲呼喝，蠻牛白狼激烈地廝殺起來，很快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絲絲縷縷的血光如炊煙升起，盤旋在山谷上空，最終被其一口吸入腹中，而后拍拍肚子騰云而去。
……
跟隨著前方那道背影，紀(jì)蘇飛過了千山萬水，見到了許許多多古怪神奇的景象，多數(shù)時候只是匆匆一瞥，便繼續(xù)前行，有時候卻會長久駐足。
時間似乎流逝的很快，日月輪轉(zhuǎn)不休，轉(zhuǎn)眼已過去了很久，紀(jì)蘇幾乎忘了自己是在做夢。
有一天，那道背影終于停了下來，他俯臥在大地上，頭枕著山嶺，軀體橫亙在一個小部落的旁邊，默默地看著部落中發(fā)生的一切。
這是一個長途遷徙而來的小部落，約有兩百余人口，最初他們以狩獵為生，在這水草豐美之地獵物并不缺乏，于是人口很快繁衍過千。
當(dāng)狩獵漸漸無法滿足食物所需時，他們捕捉了一些溫順的食草獸類，將其圈養(yǎng)起來，逐漸馴化出了牲畜，男人依舊外出打獵，女人和孩子留下喂養(yǎng)牲口。
牲口的群體不斷壯大，男人們不再狩獵，而是白天將牲畜群趕到了圍欄外面，令其自行尋找食物，傍晚再將其趕回欄中，充足的食物使得部落人口再次暴增。
慢慢地，部落中出現(xiàn)了一些老人，他們年老體衰，卻擁有著豐富的經(jīng)驗智慧，他們?yōu)楹蟠鷤魇诟柚{，教授簡單的畫技和文字，訴說以前大地上發(fā)生過的故事。
人口愈來愈多，獸群的數(shù)量趕不上人口的增長，饑荒一度令部落人口減半，后來一位過路的旅人帶來了一株草，告訴人們它可以食用，于是人們尋找到那片草地艱難渡過了饑荒，之后他們開始開墾田地，集中種植這種草，并將其稱為“谷”或“糧”。
部落人口繁衍到數(shù)萬人時開始分裂，分成了七個小部落。
有的部落以放牧為主，有的部落選擇耕種谷物，他們之間互通有無，形成了不同的習(xí)俗，時常發(fā)生流血沖突，最終在一次大規(guī)模爭斗中覆滅了四個部落，融合之后的三個部落定下盟約，于是迎來了長久的和平。
這個時候，每個部落的人口都超過了十萬。
從一開始，這片大地就并非一片祥和，時常有兇悍的猛獸前來肆虐，隨著人口增長，吸引而來的兇獸越發(fā)強大，并且還有遠(yuǎn)方的部落帶著強大的異獸前來侵襲，他們越來越難以應(yīng)付，每次都要損失大量人口牲畜。
這時，一頭溫順的鹿類異獸找上部落，它開了靈智，懂得人語，表示愿意庇護他們，作為交換，則需要他們獻出自己的信仰。
很快又有一個狼類的異獸出現(xiàn)，它要求成為其中一個部落的“神”，并且索要大量的祭祀之物，鹿神不愿得罪它，便同意了。
又過不久，一頭大黑牛從天而降，它打趴了鹿神和狼神，要求做部落的主神，二神同意了，從此三個部落各供奉了一尊神，以牛神為尊。
這三個“神”在人前稱神，私底下又常感嘆做“妖”難，卻不知他們到底是什么。
在三尊“神”的保護下，部落人口穩(wěn)定增長，逐漸形成了許多小鎮(zhèn)，繼而又共同建立了城池。
三尊神坐鎮(zhèn)三座城，他們還從遠(yuǎn)方帶來了一些小神，同樣也是鹿、狼，牛一類的異獸，用以保護小的村鎮(zhèn)，幫助他們長途跋涉去進行交易以及交戰(zhàn)。
就這樣，當(dāng)年那個兩百多人的小部落成長壯大起來，成為了人口數(shù)百萬的龐大勢力，三尊“神”也今非昔比，變得非常強大，甚至能化成人形。
這一天，沒有絲毫征兆。
天邊忽然涌現(xiàn)大片赤云，云中帶火，冒著滾滾黑煙，云煙中翻騰著熱浪，以至于下起了火雨，火雨點燃了草地森林，蒸干了湖泊江河，迅速接近了這里。
城中的三尊“神”很快聚在一起，他們面色凝重，最終決定放棄這里，選擇分頭逃走。
赤云分成出了三個小股，各自追擊，三個方向爆發(fā)了驚天轟鳴，一時間火雨傾瀉而下，大地變成了一片煉獄。
不多久，三片赤云裹挾著三尊神回來了，赤云散去，露出了他們長長的身軀，形似長蛇，赤鱗披身，長著鹿也似的雙角，鷹一般的利爪。
三尊“神”無不匍匐哀嚎，瑟瑟發(fā)抖，直呼“龍神饒命”，爭相為奴為仆。
遮天蔽日的赤云中露出一顆猙獰的頭顱，如山岳般龐大，目中充滿了戲謔，說道：“爾等小妖，天生下賤，分明與人族無異，也敢妄自稱神，今罪無可恕，誅滅全族！”
話音剛落，三條赤龍吐出赤焰，將三妖悉數(shù)化為灰燼，而后各自散開，將森林中的鹿群、草原上的狼群和牛群，悉數(shù)化作了飛灰。
赤云漸漸遠(yuǎn)去，唯有淡淡的聲音傳來，“為奴為仆？爾等也配……”
下方的大地上濃煙滾滾，烈焰四起，但在眾多焦土之外三座城池卻完好無損，人們劫后余生，繼而喜極而泣。
就在這時，一粒火星從天而降，倏然暴漲無數(shù)，頃刻間淹沒了三座城池，火焰似是有意收斂，哀嚎之聲持續(xù)了好久。
赤云再次出現(xiàn)，并有笑聲回蕩在天地間，“區(qū)區(qū)后天賤類，也敢妄奪先天神圣之名，稱神的該死，尊神的也該死……普天之下，莫非神土，雜草生的太茂，是該燒一燒了……”
就這樣，赤云才真正地離開了。
巨人也站起身來，跟在赤云的身后，一直跟著它們，方才毀天滅地的“龍神”絲毫沒有發(fā)覺到他。
紀(jì)蘇已經(jīng)麻木了，從開始跟隨那道身影開始，他便逐漸失去了時間的感受，不再有任何的情感波動，他甚至忘記了自身的存在，只是同巨人一樣，靜靜地觀察著一切。
他緊跟著赤云，看著他們?nèi)缫苿拥奶鞛?zāi)一般，所過之處生靈絕跡，赤地千里，留下片片焦土。
一座座城池、村鎮(zhèn)、部落，一個個飛禽走獸的族群，但凡遇到都絕無幸理，只偶爾有些頭頂生角的鱗甲之屬能幸免于難。
最后，當(dāng)他們在大地上由北向南的掃蕩了一遍，跨過一片海，來到另一塊大地繼續(xù)肆虐，最后回轉(zhuǎn)方向，去了大地極北之處入海，徹底消失無蹤后，巨人這才停下身來。
隨后又是一段漫長的游逛，期間他又和巨人一同見到了幾次掃蕩天下的景象，只是換了其他“神圣”，降下的災(zāi)禍也變?yōu)榱撕闉?zāi)、地震，狂風(fēng)等，仿佛無盡的輪回，總是將一切帶回到原點。
每次這片大地上欣欣向榮，將要孕育出什么新的東西時，“神圣”們都會降下災(zāi)禍，將其化為荒涼死寂，因而漫長歲月中看似滄海桑田，實則太陽底下無新事，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復(fù)罷了。
巨人最終停下腳步，在一座山的山巔靜坐不動。許久許久，山越來越矮，最后變成了一片湖，他就在湖水中坐著。湖又干涸變成了人類的耕地，被種上了糧食，他就在田地間繼續(xù)坐著。
他用手臂支起腦袋，似乎是在打盹，又像在想事情，如一塊巨大的石像，多少年來一動不動。
這是一段漫長的等候，紀(jì)蘇似乎化作了一塊石頭、一棵樹，只是兀自存在著，默默地注視著巨人的背影，看著周圍緩慢而滄桑的變化。
有一天，巨人突然起身，抬首望向天空，飛身去了一處混冥之地，不辨東西，不見日月星辰，最終又回到大地。
他的大手中握著一團朦朧光氣，光氣內(nèi)仿佛藏有無窮變化，卻在其手中慢慢凝聚成一塊巨大的圓形石盤。
做完這一切，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來，似是看了紀(jì)蘇一眼，又像是隔著一段無法逾越的距離遙遙觀望。
紀(jì)蘇心神震顫，一切的記憶和自我意識如潮水般涌來，再看向那道身影時他已回身遠(yuǎn)去，只留下模糊的背影。
可紀(jì)蘇看到了……他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那是一張……人類的面孔！
“人……”紀(jì)蘇茫然。
就在這時，在天地蒼茫的視野盡頭，那道身影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抬起手臂對著紀(jì)蘇隔空一指！
這一指，飛過咫尺天涯，跨越須臾永恒，打破天地間無形的桎梏，來勢極慢，卻如天柱傾倒，越來越大，漸漸遮天蔽日，土黃色的皮膚上布滿了深深的溝壑，指上紋路形如山谷、如迷宮、如旋渦，無時無刻不在變化。
眼看這一指傾壓下來，紀(jì)蘇內(nèi)心平靜，無喜無悲，沒有躲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