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章
細(xì)雪紛飛,幾輛馬車冒著風(fēng)雪,從官道轉(zhuǎn)下,緩緩地駛進(jìn)靈石鎮(zhèn)的街道。
這時節(jié),極少有人從外地來。清脆的馬蹄聲在青石板的街道上篤篤作響,幾個好事的商戶撩開厚重的簾子,探頭出來,瞇著眼睛看了一會。有人眼尖,又識字,認(rèn)出車廂下懸掛的木牌是“黃”字。
有人咂舌:“莫不是黃家的三姑娘回來了?”
卻是不敢高聲。他們話中的黃家一向是鎮(zhèn)上的大族,旁人在街上見了都得給幾分臉面,更不用說黃家嫡出的三姑娘。那黃家鞋襪鋪子的黃大姑娘,都不過是黃家的一個旁支,連名號都排不上的。
但仍舊有人壓抑不住心中的八卦之心,竊竊私語:“黃三姑娘可是在府里有一兩年不回來了?!?p> “卻說在府里待嫁的,這么久卻是還沒有消息?!?p> “這黃三姑娘高不成低不就,我記得她一十八有余,翻了年便十九啦。”
“這般大年紀(jì)了還挑,難不成要做姑子去?”有人捂著嘴笑。
“豈不是可惜了黃三姑娘的貌美?”有人嘖嘖地。黃三姑娘的確貌美,但上了年紀(jì)還嫁不出去,倒是可惜了這朵花兒。
“難不成她還會嫁給你家的三兒?”
那人連連擺手:“我家廟小,可供不起她這尊大佛?!?p> 人們滯了一滯,想起那年有家不識好歹的上黃家提親,要求娶黃三姑娘,卻被黃三姑娘給說得面紅耳赤,回去竟然得了一段時間的臆癥,后來不得遠(yuǎn)走他鄉(xiāng)求醫(yī)問藥呢。
人們搖搖頭,又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這廂八卦個不停,那廂車隊卻是緩緩在巷口停下,其中一輛的跟隨小廝小跑到車廂后面,將馬凳取下放在車廂前,而后撩開厚重的簾子,一個少年彎身從車中出來,穩(wěn)步下車。少年長得面如冠玉,身材修長。雖然只著粗布衣裳,卻隱約顯露一股鎮(zhèn)上人少有的清貴氣質(zhì)。
又有人瞇著眼睛道:“竟是雷春。”
雷春雖是貧寒出身,在靈石鎮(zhèn)上卻是頗有名氣。雷家窮困潦倒,顧聞白沒來之前他家連飯都吃不上,雷春亦只偷偷在學(xué)堂外聽過幾節(jié)課。自顧聞白來后,創(chuàng)建了新學(xué)堂,雷春進(jìn)得學(xué)堂,一鳴驚人。顧聞白又牽線,讓黃家資助他,去歲更是中了秀才。如今家中仍然貧困,地位卻是不一般了。人人都說,雷春將是靈石鎮(zhèn)第一個狀元郎呢。
雷春整理了一下衣裳,從小廝手中接過一只洗得干凈卻發(fā)白的小包袱,才走至其中一輛馬車前,不卑不亢地說:“雷春謝過三姑娘?!?p> 那輛馬車的簾子微微撩起,露出一只皓白的玉手:“雷小哥不必客氣,快快家去罷?!甭曇敉褶D(zhuǎn)如鶯啼,頗是好聽。
雷春微微頷首,快走幾步,修長單薄的身子穿進(jìn)巷子中。
那皓白的手卻沒有將簾子放下,一張如桃花般艷麗的臉卻露出來,瀲滟的桃花眼輕輕掃過方才八卦的人群。卻是這輕輕一瞥,那些人便迅速低下頭,望向自己的鞋尖,唔,這地上的雪,還得掃一掃。
哼。似是十分輕蔑的一聲冷哼散在陰陰的風(fēng)中,讓人后背一陣發(fā)寒。
周遭落雪可聞。
竟是十分可怕。
那些人紛紛低著頭,不發(fā)一語地鉆回自家的鋪子里。
那雙桃花眼輕蔑地一挑,眼波流轉(zhuǎn),縮回簾子后。
后頭一輛馬車?yán)?,一個俊秀的郎君將簾子放下,對著自己的好友道:“黃三姑娘,甚是有趣?!?p> 極冷的天氣,他的好友手上搖著一把紙扇,唇角挑起:“天下之大,無奇不有?!?p> 那俊秀的郎君又嘆道:“怪道四表弟游歷在外,竟是好幾年沒回去了?!?p> 搖扇的好友道:“卻不是正合你的意。”
俊秀郎君連連擺手:“不過是四表弟性子別扭,徒叫姑母煩惱而已?!?p> 兩人會心一笑,拿過車廂中小桌上的茶,一飲而盡。
車隊再度啟程,駛向黃家。
自從那晚過后,蘇云落便窩在房中,好幾日沒出門。
顧聞白也好幾日沒來煩她。
哼,男人不過俱是會耍嘴上功夫。
她如是想著,一邊尖起耳朵,偷聽隔壁的動靜。
這幾日隔壁倒是安安靜靜,似是沒人居住。她又留心了隔壁灶房的煙囪,竟然好幾日沒冒過煙。
看來顧聞白是深受打擊,許是搬回原來的宅子中去了。
蘇云落松了一口氣,胸膛中卻莫名浮起一種難言的情緒來。就好比春江水暖,鴨子胖乎乎的腳掌劃過春水,然而不過須臾便毫無痕跡。這顧聞白,著實太可惡了!不明不白地撩撥了,又跑了。她恨不得他就在跟前,好好地跟他理論理論。說他不守師道,枉為人師!她想著想著,胸越發(fā)的悶。外頭的天色倒是配合,陰陰沉沉的,似乎又像要下雪。她縮了縮略有些涼的腳,竟怔怔地望著窗外出神。
詠雪端茶進(jìn)來,看到自家娘子正望著窗外出神。她咳了一聲,娘子轉(zhuǎn)過頭來看她:“你受了風(fēng)寒?”
詠雪訕笑一聲:“回娘子,我是喉嚨有些癢?!?p> 蘇云落怏怏地唔了一聲,又低頭看書。詠雪偷眼瞧那書,卻是許久了還是那頁。
詠雪將茶壺放下,想起正事來:“娘子,阿元方才問,明日雷春的爹出殯,我們鞋襪鋪子可要設(shè)路祭?”
“雷春的爹?”蘇云落有些疑惑。
“雷春是顧老師的學(xué)生,去歲中了秀才的?!?p> 蘇云落蹙眉,怎地這靈石鎮(zhèn)什么事都能與顧聞白扯上關(guān)系。不過,自己心中有一種“原來他是去忙這件事了”的感覺是怎么回事?
“別家設(shè)嗎?”她壓著心中的感覺問道。
“應(yīng)是設(shè)的,雷春可是靈石鎮(zhèn)最有希望中榜的呢?!痹佈┱J(rèn)真道,“萬一以后雷春中了狀元呢……”她到底是將后面的半截話咽了下去:萬一雷春是個心胸狹隘的……
鎮(zhèn)上人這般想,不過是人之常情。
蘇云落打趣她:“比起張伯年呢?”
詠雪認(rèn)真地想了想,又認(rèn)真回答:“鎮(zhèn)上人都說,雷春是奇才,伯年哥或是比不上他?!?p> “這雷春竟是這般人物。那便設(shè)罷?!碧K云落無意嘆一聲,自覺以后跟這雷春打不上交道,設(shè)個路祭也沒什么,便不再放心上,只繼續(xù)看她的書。
翌日巳時中,她正吃著辛嫂子做的羊肉餃耳,正感嘆辛嫂子的手藝似是又進(jìn)步了,忽聞外頭遠(yuǎn)遠(yuǎn)的傳來鞭炮聲。詠雪撩簾進(jìn)來:“娘子?!?p> 蘇云落放下調(diào)羹,用帕子輕輕揩過嘴角:“可是雷春的爹出殯了?”
詠雪點頭:“按時辰,應(yīng)是了。”
兩主仆不再言語,只靜靜地聽著。
鞭炮聲越來越近,還伴著一兩聲哀哭,在陰沉沉的天色中,頗是壓抑。
祖母過世那時,也是冬日呢。只不過,尋江府的氣候一向溫暖,便是冬日下著雨,也是纏纏綿綿的潮熱。
蘇云落想起祖母安詳?shù)哪樕旖堑哪悄ㄐθ?,一代佳人,桃李皆是貴女,走的時候身旁只有她一個孫女,不知她心中是否有遺憾。
一股哀愁籠上心頭,面前的餃耳便再也沒有食欲。蘇云落將調(diào)羹放下,正欲叫詠雪將剩下的餃耳端下去,忽聽外頭鞭炮聲震天,有年輕女子的哀哭聲,還有少年沙啞著嗓子,似是在訴斥著什么。
兩主仆聽了好一會,才發(fā)覺外頭鞭炮聲停了,那女子的哀哭聲卻沒有遠(yuǎn)去,越發(fā)清晰,似乎就在她們家店鋪外頭,少年仍舊在外頭高聲說話:“……紅顏禍水,可憐我父親,竟然被活活耽擱,病死床上!他死不瞑目!今日,我雷春便帶著他來討一個公道!”
詠雪呆呆道:“這雷春,說的是何人?”
到底是做了好幾年趙家的主母,蘇云落看向詠雪,眼神幽暗:“雷狀元似是在說我?!?p> 詠雪一滯,急得直要往外走:“他莫不是得了臆癥罷!”
說話間,辛嫂子跌跌撞撞碰進(jìn)院子里:“娘子,娘子,那雷春將他老爹的棺材停在咱們鋪子前,說是娘子害死了他老爹。他說若是娘子不出去給他一個說法,他便將棺材一直停在這里……”
詠雪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他莫不是得了臆癥罷!娘子,您可別出去……”雖然說她是靈石鎮(zhèn)的人,但靈石鎮(zhèn)上頭腦不清醒的人不少,便是雷春也不能例外,娘子出去可別被傷了。
蘇云落不慌不忙起身,取過豆綠斗篷披在身上,又抱了手爐在手上,示意詠雪撩開簾子:“難不成他還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傷了我?”
天陰沉沉,面如冠玉,一身麻衣的單薄少年長身而立在鋪子前,他面容哀傷,盡管沒有涕淚交加,別人卻更能感覺到他的哀痛。
這是蘇云落初初見雷春時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