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時分,司寇想起下午還有要事,便囑咐了幾句,離開了天牢。
兩個打手連聲應(yīng)承著,等到子禽走出牢門,不自覺地減緩了施刑的速度。
那個心軟的打手暗自拭去了其余錐具上的狼毒,爾后的錐刑,都打得很淺,又避過了死穴,保全了其他幾處的腑臟不受損。
又過了許久,成沖身體上的十處要穴方刑畢,自外而內(nèi)的劇痛連番折磨著他的肉體與意志。
這錐刑打下去只是完成了一半,需得再一一拔出來,另受一次摧心剖肝的苦痛,方算完成,且取出了錐器后的瘡口不加處理,雖說不大,卻因著狼毒的關(guān)系,很快便會開始潰爛,后續(xù)的折磨將會愈演愈烈、連綿不斷。
等到打手們把這十處棱錐取盡,成沖已是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tài),頭重重地垂向一側(cè),雙眼緊緊閉著,喘息忽沉忽輕、時停時促,連先前偶爾呻吟的聲音都不可聞了,好像隨時有可能氣絕而亡。
那個打手見著牢外四下無人,便開始去解綁著成沖手臂的繩索。
“你……你干什么?”另一個打手見著同伴的動作,嚇了一跳。
“我看他好像快不行了,這么一直吊著太難受了?!贝蚴肿灶欁缘亟忾_繩子,成沖的手臂被勒得太久,又因為受刑的痛而不自主地用力,手臂上、腕上多處都已磨破,繩子嵌在了皮肉里。
“你這樣放開他,萬一讓別人見著怎么辦?”
“司寇大人不是說了,不能讓他這么快就死了,我這不也是奉命行事?!?p> 另一個打手聽著,也不再說什么,上前幫著一起扶起成沖,使其靠坐在墻壁一旁。
成沖尚有意識,身體一下子放松下來,呼吸也能順暢一點,他靠坐了一會,攢了一點力氣,于是緩緩睜開眼睛,可視線還是一片朦朧,恐是流了太多血的緣故。
打手見成沖醒來,便去取了一碗清水,蹲下身來,緩緩遞到他的嘴邊。
他著實太渴了,接連兩日受著酷刑,滴水未進,忍不住張口去喝碗中的水。
還沒喝上幾口,因著身體的傷發(fā)作,成沖便又開始劇烈地咳喘,他身體彎向一邊,用手撐著地面,周身隨著咳喘而顫動著,鮮血抑制不住地從口中淌下來。
打手見著他實在是痛苦,心有不忍,想要伸手去扶他。
這時,門外隱約傳來爭執(zhí)的聲音。打手心里一緊,怕是子禽返回來,急忙起身望向牢門之外。
“王子殿下,您不能進去。里面的犯人正在用刑,當心血污臟了您的衣裳?!币粋€武侍追著王子閬,試圖阻止他進入牢房。
“少廢話!”王子閬快步向著里面走,一邊四處尋覓,一邊問道,“成沖在哪間牢房?”
“王子殿下,成沖是死囚,沒有大王的命令,您不能見他呀?!蔽涫虩o可奈何道。
“滾開!你不說,我自己也找得到他!”王子閬不顧一切地要見成沖一面。
此時,王子閬已經(jīng)離成沖所在的牢房很近了,說話聲傳過來,雖不是特別清楚,可成沖還是一瞬間便能聽得出是王子閬的聲音。
“……殿下么……”他心里一驚,用手掌去支撐自己的身體,想要站起來。
打手回過頭,見成沖自己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爬起來,大吃一驚,心道,剛剛都快死了的人,怎么還有力氣站起來。
成沖一手扶著墻壁,定了定神,另一只手擦了擦唇上的血,爾后盡量攏了攏敞開的衣襟,那衣衫上盡是裂痕,已成襤褸,透著他數(shù)不過來的一道道傷口。
他之所以不想讓王子閬看見他這般狼狽的模樣,一是不想王子殿下沖動,再做出什么無法挽回的事,把自己也搭進來;二是不想讓王子閬心里太愧疚,后半輩子都活在陰影之中。
“少傅……”王子閬走到牢門口,看到成沖,先是歡喜,隨后見著他一身的血跡和傷,又悲痛襲來,“你……”話未出口,便凝噎住。
成沖勉強將扶在墻上的手撤回來,盡量若無其事地慢慢走過去,每走一步身上都像被撕裂了一般的疼痛,他卻裝作沒事一般。
“殿下……來這做什么?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背蓻_走近王子閬,方開口道,聲音微弱無力,若不是離得近些,王子閬恐怕都聽不清他的話。
王子閬沒想到成沖要受這樣重的刑罰,不由得默然良久,神情凄愴。
“把門打開?!蓖踝娱佫D(zhuǎn)過頭,對那武侍命令道。
“殿下,萬萬不可,您來此已是不合規(guī)矩了……”武侍推脫著。
“我讓你打開門!!”王子閬怒吼著。
“這……王子殿下恕罪,如若開了門,小人怕是人頭不保了?!蔽涫坦蛟诘厣希蟮?。
成沖看著王子閬憤怒的樣子,輕聲勸道,“殿下……何苦為難他。”
王子閬逼迫武侍不成,只得屏退了眾人,想要單獨和成沖說幾句話。
兩個打手知趣地下去了,那武侍卻依然杵在那里。
“沒聽見么,我叫你們都下去?!蓖踝娱佊种貜?fù)了一遍,武侍擰不過他,只得默默退下。
“殿下今日太冒險了,快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不及王子閬開口,成沖便勸他離開這。
王子閬滿眼愧疚地望著成沖,搖了搖頭,“他們怎么能這樣折磨你?我要去求父王,讓他放你出來!”
“不許去!”成沖此時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他吃力地說著,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強硬些。
“可是……你會死的……成沖,我不想你死,我不想你死?。 蓖踝娱伒难蹨I不爭氣地流出來,聲音變得有些哽咽。
成沖看著眼前這個他用性命護著的人,心里有些感動,想著,能有他這句話,也算值了。
成沖站了這一會,便覺得疲累不堪,他一邊扶著牢門,一邊盡力喘勻一口氣,勉強微笑道,“哭什么,殿下不是小孩子了……”說完,喘了兩口氣,又接著道,“別再為我……去求大王……皆是徒勞。殿下若是因我而受牽連……成沖……便白死了。你是要做太子的人,不可……再意氣……用事?!?p> 王子閬隔著牢房的門去抓著成沖的手,帶著哭聲說,“可是你若死了,我還如何去求太子之位,都是我……都是我的錯……”
“殿下?!背蓻_打斷了他的話,蹙著眉搖搖頭,似是在提醒王子閬,此刻雖無其他人在側(cè),仍需小心隔墻有耳。
“回去吧。時候……不早了?!背蓻_又一次趕他離開。
“不!不!我走了,他們是不是還會打你?你怎么受了這么多傷???我從來沒見你傷成這樣……”王子閬哭得淚人似的,他確實沒見過成沖這樣重傷無助的時候,在他印象里,成沖從來都是他的依靠,他的參謀,文武雙全,無所不能,他可以全心指望,不會有失。
可是,就是這個他從十歲便相識相知的人,轉(zhuǎn)眼間就要赴死了,還是拜他所賜。
“我沒事……皮外傷,不礙事?!背蓻_睜著眼睛說謊話,只為王子閬能心里好過一點,“殿下……”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怎么了?你說?!蓖踝娱伈敛聊樕系臏I,連忙應(yīng)道。
“朝中……太宰、司空,軍中,子突、詹無極,這些人……皆可用,殿下……要留心……結(jié)交?!背蓻_的聲音比適才更弱了些。
王子閬以為他要說什么,沒想到又是在為自己出謀劃策,不由得心里難過得要命,答應(yīng)也不是,不應(yīng)也不是。
“還有……上個月……教你的……劍法,要練熟……防身總是……需要的?!背蓻_說道,臉上帶著幾絲笑意,就像所有的傷痛都不復(fù)存在了一樣,極釋然而美好的微笑。
王子閬又淚目了,用力地點點頭,他好后悔,從前沒好好練習成沖教他的功夫……
“好了,你走吧。我累了?!背蓻_掙開王子閬拽著他的手,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看他。
“成沖……”
“快走!”
王子閬站了一會,見成沖始終不肯轉(zhuǎn)過來再看他,唯有擦干眼淚,說了句連自己都覺得無力的話,“少傅……保重?!比缓舐刈叱鎏炖?。
成沖聽著漸行漸遠的腳步,方卸下心里提著的這口氣,一下子重心不穩(wěn),倒在地上,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伸出手觸著身上一處疼得厲害的傷口,緩緩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