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幽靜,夏夜天空繁星閃爍,書房內(nèi)只有張敬修和老爹二人。
這會兒,張居正靠坐在套著錦緞絲棉軟墊的竹榻上,張敬修垂手站在竹榻旁,張居正示意張敬修坐下。
張敬修便拖把椅子坐到竹榻跟前,對老爹說了要成立龍門書局的事,張居正搖頭道:“這些事你自己決定就好,只是你這般沉迷商事,未免還是有些不妥。至于算學,只是小道,你為翰林,又被陛下任為巡按御史,代天巡狩,當多思治國大道才是?!?p> “是,孩兒明白。”張敬修雖有些不太認同老爹的話,但還是躬身受教。
張居正撫須點了點頭,對于張敬修以正當手段經(jīng)商,他并不排斥,反而大力支持,只是有些擔心兒子的聲望會受影響。不過對于張敬修僅以自鳴鐘一物,就為家中帶來萬貫家財,他心中既是驚訝又是得意。
張家雖已是宰相之家,可吃穿用度遠稱不上豪奢。張府上上下下,從眷屬到仆婢,總共有四十多號人,這么多人吃喝開銷,說起來也是一個無底洞。單靠張居正一個人的俸祿,肯定是不夠。
有時候,皇帝也額外會給一些賞賜,但畢竟有限。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都靠門生或各地方官員的孝敬。偏偏張居正不喜經(jīng)營,平常要好的仕官朋友送點禮金雜物來,客氣一番,半推半就還會收下。若是一些想說情升官的人走他的門道兒,十有八九會碰一鼻子灰。
起初,張敬修對此是頗有些詫異的,他可知道史書中,自家老爹私德可算不上好,雖說不是個大貪官,但手腳也并不是那么干凈,而且還被人編排說有一座三十二抬大轎,比皇帝還要享受。不僅如此,好色的名頭也落在頭上摘不掉。
可是和老爹相處了一年半,在他眼中,此時的老爹簡直就是道德楷模,不僅自己注重私德,對張敬修幾兄弟也極為嚴格,完全不像后世傳言的那樣。到了現(xiàn)在,他也有些明白了,自家老爹游歷官場,想做的是經(jīng)邦濟世的偉業(yè),因此在還未秉政當國時,絕不肯在人前落下什么把柄。
正是因為這樣,原來的張府經(jīng)濟上并不算寬裕。為了節(jié)省開支,張母王氏還想過裁減傭人,但抬轎的轎夫、侍弄園子的花匠、做飯的廚師、照顧幼兒的奶媽、給公子們伴讀的書童、伺候人丫鬟,似乎一個也裁減不得。
畢竟,官做到了張居正這個份上,必要的排場還是要講的,像海瑞、高儀那樣的官員還是少數(shù)。因此在這么一個兩難的境況下,張府常常捉襟見肘,堂堂的內(nèi)閣大學士張居正都有些怕談到‘錢’字兒,所以管家游七有時背著他收一些地方官員的禮金,他雖是免不了嚴厲申斥幾句,但也沒有往深處追究。畢竟這么大一個家,一切的用度開支還得靠他維持。而且,沒有他的點頭,數(shù)目稍大的禮金,游七也決不敢擅自做主的,這一點張居正心里有數(shù)。
不過,隨著張敬修開辦‘便宜坊’、考中狀元,府上用度一下子寬裕起來,張居正就嚴厲警告游七不得再收地方官員的禮金,而游七為人向來機警,做事也有分寸,自然是變得規(guī)矩起來。
“今日你二叔和我說了自鳴鐘盈利之事,果然是門一本萬利的生意,只是你將此中利益分了一半給皇家,朝廷中可有不少官員對此頗有微詞,就連元輔都親來問我與皇家合作經(jīng)營,是否出于我的授意?!睆埦诱攘丝跊霾瑁朴普f道。
張敬修不以為然道:“孩兒既借了皇家的名頭,自是要分利于皇家,又非是白手相送?!?p> 張居正道:“你為人做事向來有主見,其中分寸自己要把握好。否則,就算為父為大學士,也堵不了天下悠悠之口?!?p> 張敬修點頭道:“爹爹放心,孩兒省的?!?p> 在這個時代,不說分利于皇家,就是為朝廷謀利,都會被人說獻媚朝廷,就像天啟時的太仆寺卿董應舉,在天津為朝廷屯田,增田數(shù)萬畝,結(jié)果就有官紳罵他向朝廷獻媚。
明朝士紳這種心態(tài)很普遍,認為只要保住自家性命和財物就好,國家興亡、百姓死活不干他事,尤其是泰州學派提出‘明哲保身’說之后,士紳中產(chǎn)生了一股享樂主義思潮,使得到了晚明時,只顧自己、不顧天下的思想更是成了士紳的主流。
所以到了崇禎末年,李自成攻破大同、威脅京畿,崇禎下令放棄寧遠,調(diào)吳三桂的關寧鐵騎入衛(wèi)京師,調(diào)兵就需要籌餉,但皇宮內(nèi)庫和戶部太倉銀都已拿不出錢,無奈之下崇禎帝下旨按官爵高低捐助餉銀,但只有幾個太監(jiān)捐了一些銀子,絕大多數(shù)官員都如鐵公雞一毛不拔,閣臣魏德藻只捐了五百兩,陳演更是哭窮表白自己清廉,無銀可捐,可后來農(nóng)民軍攻下北京,魏德藻搶先投誠,陳演更是獻銀四萬兩,很多原先一毛不拔的官員在農(nóng)民軍的拷打下,被逼拿出的銀子動輒就是幾萬兩。
更可笑的是,崇禎皇帝的老丈人周奎,不但聲淚俱下哭窮,還將女兒周皇后變賣首飾的五千兩白銀吞了兩千兩后,再‘捐’出另外三千兩。而等到李自成拷問之后,周奎‘獻’出了他的家產(chǎn),共計七十萬兩白銀,這簡直稱得上是‘留取無恥照汗青’。
簡單說了幾句自家的生意,張居正忽笑著道:“大郎,你爺爺寫信來,說是為你在江陵老家說了一門親事,你娘覺著好,我覺著也不錯,待你自薊州回來后,便請假回鄉(xiāng)完婚如何,好了你娘的心事,也正好代為父回鄉(xiāng)去看看你祖父祖母?!?p> 張敬修聞言無語,事實上,從他中舉之后,母親王氏就開始抓緊張羅他的婚事。原先張居正和王氏都覺得張敬修不會很快就中進士入仕為官,沒想到的是,張敬修居然會科場連捷,一舉在殿試中奪魁,這下子就更為張敬修的婚事操心起來。
王氏原本說要去看看徐家女郎,但張居正卻無意與徐階結(jié)親,制止了王氏去徐府看‘媳婦’的念頭。京中不少官員倒是想與張家結(jié)親,可張居正也都一一拒絕,反而去信老家江陵,讓張敬修的祖父的張秀才為張敬修尋一門好親事,于是就有了張秀才回信之事。
而王氏也在前幾日對張敬修說過此事,至于張秀才給張敬修說的婚事對象,乃是江陵書香名門高氏,想來這高氏女正是張敬修在原時空中的發(fā)妻,是以張敬修倒也沒有多少排斥心理,只是他總覺得虛歲十七就結(jié)婚成家有些怪怪的,殊不知他這種想法,在此時世人眼中,才是真的不正常。
張敬修稍微考慮了一番,覺得還是要遵從父母之命,便模棱兩可道:“是爹爹,孩兒也正想回鄉(xiāng)看看祖父祖母?!?p> 張居正欣慰地撫須點頭,有些感慨道:“自嘉靖三十三年回鄉(xiāng)養(yǎng)病之后,為父還從未回過江陵,至今已十三載矣,你們兄弟幾人長年隨我在京,怕是都忘了你祖父祖母的容貌了吧,說起來,你祖父祖母至今都還未見過懋修哩。”
感受到老爹難得露出的思鄉(xiāng)之情,張敬修也不禁動容,安慰了老爹幾句。
張居正的情緒只露了片刻,就正色道:“此番陛下命你為御史,出京巡察邊鎮(zhèn)練兵之事,可見陛下對你期望頗高,否則也無必要讓你去做巡按?!?p> 張敬修的任命,此時已經(jīng)確定下來,只不過還沒正式發(fā)文件而已。此次隆慶可以說是乾綱獨斷,感受了一把他老子嘉靖皇帝以中旨任官的癮,這還是隆慶首次以中旨任命官員,雖說只是個臨時差事。
張敬修道:“爹爹可有什么教兒子的嗎?”
“多聽多看多學少說,不可胡亂插手軍政之事?!睆埦诱院喴赓W。
張敬修笑著道:“孩兒正是此意。”
巡按御史位卑權(quán)重,可以說張敬修去了薊遼,就擁有插手薊遼邊鎮(zhèn)和保定府的權(quán)利,除了總督譚綸和巡撫劉應節(jié)之外,其他文武官員,都必須認真聽取張敬修的建議。正是因為權(quán)重,張敬修就更打定主意要小心行事。
“那就去吧?!睆埦诱軡M意兒子的態(tài)度:“你有事功之心,去地方邊鎮(zhèn)了解軍政事務,于你確實大有益處?!?p> ……
翌日,趁著休沐,張敬修邀著陳于陛、王家屏、于慎行,去徽商會館找上程大位,直接到了外城的一家印書作坊。這作坊就在崇文門外,與順天府學和貢院不遠,一溜十間大瓦房,作坊的老板已經(jīng)侯在店中,另還有一個牙人在場。
這牙人是張敬修幾人到牙行中看是否有人售賣印書坊時找到的,張敬修可懶得從零開始,直接就準備收購一家印書坊。
印書坊老板因家中獨子欠下債務,無力償還,債主要這老板以印書坊抵債,但印書坊老板覺得作價太低,便拿到牙行中售賣,張敬修在牙行看中之后,直接就讓牙人來印書坊估價。
牙人見買賣雙方都是到了,便在印書坊中轉(zhuǎn)悠起來,邊看邊問,估價頗為細致。
書鋪雇傭的工匠分為寫工、刻工、印刷工,這間書鋪有寫工一人、刻工十五人、印刷工六人,還有雜工兩人,這樣的規(guī)模只能算是小書鋪,牙人給書鋪房產(chǎn)、現(xiàn)存的刻版、刻版用的梨木和紙張總共估值兩千六百兩銀子,這應該是高估的,張敬修幾人也不計較,就按兩千六百兩銀子成交,另外又和書坊老板各付了十兩牙費給牙人。
打發(fā)走眉開眼笑的牙人后,書坊老板看著被自己賣掉的書坊,頗有些不舍,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才和沒心沒肺的兒子各提了一箱銀子走了。
張敬修幾人在書坊中轉(zhuǎn)了一圈,看著坐在門前刻版的刻工,問:“你們一人一天能刻多少字?”
一個刻工答道:“回東家的話,我等一人一天能刻兩百多字,不過我等只會刻匠體字(宋體字),其余字體就不會刻了?!?p> 程大位在一旁道:“對于刻版,我也略有所知??坦た套?,要看刻的是什么字體,若是要顏、柳、歐、趙字體的刻版,便是熟練的刻工,一天也只能刻百把個字,宋體字倒要快些,畢竟這種字體雖然不甚美觀,但筆劃橫平豎直比較好下刀?!?p> 那名答話的刻工道:“這位東家是行家啊?!?p> 張敬修想了想,十五個刻工,一天刻三千多字,他的《新算學啟蒙》共有萬余字,那么只需三日就可刻完,速度倒也不慢,只是卻有些好奇為何書坊為什么沒有采用活字印刷,便問:“為什么書坊只用雕版,不用活字印刷,活字印刷不好用嗎?”
程大位道:“活字成本高,而且排版不易,小批量印刷還是雕版更方便?!?p> 張敬修點點頭,心想:泥活字不經(jīng)用,銅活字費用太高,鉛活字還得組織人搞科研,暫時還是用雕版了,雕刻印刷用了一千多年,直到晚清、民國時才被西方傳來的鉛字印刷淘汰,可見還是很方便的。
當下笑著贊道:“汝思兄果然見多識廣,看來請汝思兄來經(jīng)營書局,是請對人了。今后就要有勞汝思兄多費心了,龍門書局的刻工、印工今年先擴充一倍,年底前再擴充一倍,雇傭兩類刻工,一類就是匠體字刻工,另一類是能刻顏、柳、歐、趙字體的刻工,有些精品書籍刻工、用紙都應該要講究一些,書工也要請兩個善楷書的,老童生或者老秀才皆可?!?p> 程大位點頭道:“君平兄放心,我雖未經(jīng)營過書鋪,但是對此中門道也多有了解,關鍵還是在于要有書可印?!?p> 張敬修道:“出書來源汝思兄不用愁,我會想辦法,你只管把技藝精良的刻工、印工招攬過來就是,書局也可自己培養(yǎng)刻工,雇傭一些貧家聰慧的少年當學徒,三、五年后不也可用了嗎,我們要作長遠計,爭取把龍門書局做成京城乃至整個大明朝最大的書局。”
對此,張敬修有極大的自信,他熟讀明清話本小說,很清楚時人的閱讀興趣,龍門書局不出書則已,要出書必本本大賣。更不用說,他還可以趁著沒事的時候,把后世看過的一些話本小說拿出來應付先。
王家屏笑著道:“若真如君平所說,那我等也能賺不少銀子了?!?p> 張敬修看了一眼王家屏,知道這位仁兄疑似是《金瓶梅》的作者,便輕笑道:“我們這龍門書局,除了印四書五經(jīng)、八股時文及一些實用之書外,主要還是要印刷話本小說,若有好的話本小說,定然可以大賣。諸位若是有閑,也可試著去寫一本話本小說出來,也好為書局盡些力?!?p> 王家屏大笑道:“我確有此意?!?p> 時人雖是愛看話本小說,但其也只不過是小道,陳于陛、于慎行都不屑為之,只有王家屏有動手寫書的打算,至于張敬修,那就不是寫了,而是當文抄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