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暖閣中，面對隆慶這位在史書中被記載為仁厚而平庸的皇帝面前，張敬修細致地講解他殿試策中方略，而隆慶皇帝聽得也很是認真。
“卿之策雖好，然要施行天下，恐怕天下士紳都將對朕群起而攻之?！甭c搖了搖頭打斷了張敬修，“而且，以當今之吏治，就算是良策，也難得以施行。”
這‘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刀刀都砍向士紳豪強，在這貪腐體系中，皇帝自身也是最大的地主，自然知道這制度若有效施行，于國于民都有大利，但要施國策，可不是朝廷下一紙令即可，對此，隆慶也是看的很清楚。
張敬修笑了笑，道：“陛下圣明，臣之策確實不可隨意頒行天下，否則雖看似良法，但若是施行不當，非但于國無益，反而還會引得天下大亂?！?p> 聽張敬修這么說，隆慶奇道：“那卿為何在殿試策文中大談此策?！?p> 張敬修道：“陛下，臣之所思，乃是臣針對策題而作，亦是臣今后為官為政的根本，至于陛下是否用之，便非臣所需考慮的了?！?p> 隆慶皇帝皺了皺眉，登基前的生活，雖讓他關心朝局，但他并不是個愿意折騰的皇帝。
“不過，臣也知此策太過激進，非一時能行，故臣心中另有所思，當下可試行之，可解朝廷一時之憂?！睆埦葱蘩^續(xù)道。
隆慶眼睛一亮，忙問道：“卿且言之?！?p> 張敬修早已有過思考，脫口道：“陛下，自先帝以來，國用日漸不足，國庫亦是空虛。無錢無財，兵不可用，國不可守，國家若有事，朝廷要用錢，唯有向百姓加賦，但如今因賦稅不均故，百姓多被迫轉為流民。
而在此國艱之時，勛戚宗室祿米不見少，占田也毫無節(jié)制。故而，臣以為，對勛戚宗室，朝廷可授以固定田額，給以世守，將軍以下各以次授田，自為永業(yè)而息之，以此來限制勛戚宗室無休止的占田?！?p> 隆慶沉吟片刻，道：“此策可行，朕當召內(nèi)閣討論試行之。方才聽卿所說，另有開源之策，可否細言之?！毕啾扔谝种仆恋丶娌ⅲc對如何開源要感興趣的多。
張敬修道：“其實這開源之策，朝廷已行之，只是臣以為仍限制極多，致使朝廷得利仍是不多。”
隆慶道：“張卿說的是開放海禁吧，朕還記得卿那篇言海禁之弊的文章?！?p> 張敬修點頭道：“正是，去歲陛下下旨開月港、奉化二地，允許海商憑‘船由’出海與佛郎機人貿(mào)易往來，如今已至一年，二地督餉館所征海關稅不下十萬，而這還是在朝廷種種限制之下，由此可見海貿(mào)之利。”
對此，隆慶皇帝是有切身體會的，今年上元之時，正是有月港、奉化二地的關稅，讓他得以闊氣了一把。
張敬修繼續(xù)說道：“然而，海貿(mào)有如此巨利，朝廷卻只開放這二地，其余仍是嚴禁，而且‘船由’每年也只不過百張，前往東西二洋的船只數(shù)量也有限制，這豈非自縛手腳，空有寶山而不得？故臣以為，只要朝廷全面開放沿海各省港口，放開各項限令，并允許佛郎機人至沿海各港口開展貿(mào)易，如此一來，朝廷既可向海商征收關稅，亦可向佛郎機人征稅，朝廷可得海貿(mào)之利，以補國用?！?p> 在此時，相比于行‘攤丁入畝’，反而是開放海禁要容易一些。畢竟，開放海禁只是沿海部分官商利益受損，而攤丁入畝卻是針對全國士紳、宗藩，所受阻力絕對要大得多。
“哎”，隆慶嘆了口氣，道：“朕也知開海有巨利，然而祖制言，‘片板不得入?！?，朕下旨開放月港、奉化已是有違祖制，豈還敢全面放開。更何況，便是只開這兩地，就有不少朝臣反對，徐階也言‘海禁不可大開，只是因倭寇故，不得以而為之’，若非張先生力爭，高先生也支持，否則朝廷就只能開月港一處而已?！?p> 張敬修自是聽老爹說過徐階反對開海之事，不過據(jù)他所知，徐階這個隱藏的‘禁海派’，并非是因所謂的祖制制止大開海禁，而是因其在老家松江府，有兩萬余名織工為織造絲綢，所產(chǎn)多走私于海外，若是全面開海，自是損其利益。因此，徐階只贊同開放月港，也就不足為奇了。
“陛下，商君有云：‘治國不一道，便國不法古’，太祖雖言‘片板不得入?！駮r之天下，早已不同往日，國初之時，經(jīng)休養(yǎng)生息，屯田制也運行良好，朝廷財政尚還充足，無需海外之利，朝廷也有充足錢糧應對天災人禍。
而兩百年來，因士紳優(yōu)免，詭寄屢禁不絕，以致朝廷歲入緊張，若不開源，便只得抑制兼并，臣‘攤丁入畝’之策便是針對于此，只是陛下也知，行攤丁入畝絕非易事，相比之下，大開海禁要容易的多，朝廷在得開海之利的同時，也不會引起大的動亂。”
隆慶思索良久，想起剛登基的時候，戶部上奏稱‘府庫久墟’，內(nèi)帑也是一干二凈，以至于他當上了皇帝，日子還是過得扣扣索索。要知道，在裕邸壓抑了那么久，就等著登基來享受闊氣一番，誰知道當了皇帝還能這么窮，向戶部要點錢，屢次三番被據(jù)不說，還被言官不斷‘規(guī)勸’。
現(xiàn)在，聽了張敬修這一番話，隆慶不禁有些心動起來，當下道：“卿言之有理，待卿授官之后，且將開海事宜，細寫下來呈予朕參詳?！必敳瘎尤诵陌?，皇帝也不能例外。
張敬修心中微喜，恭聲道：“臣遵旨?！?p> “朕聽聞遍布京城的便宜坊乃是你的產(chǎn)業(yè)，所獲頗豐，可見張卿不但年少高才，還生財有道，不知卿可還有開源之策獻予朕？”隆慶又笑瞇瞇問道。
張敬修一愣，看來這位隆慶皇帝還對他有過一番調(diào)查，正欲答話，便見一內(nèi)侍進門稟道：“萬歲爺，貴妃娘娘來了?！?p> 朱翊鈞脆得像銀鈴的聲音響起：“是母妃來了嗎？”他在這里聽了半天，早已是昏昏欲睡，此時聽母親到了，方才清醒。
張敬修忙道：“陛下，臣請告退?！?p> 隆慶擺了擺手道：“無妨，朕讓貴妃前來，也與你有關。”
張敬修只得躬身候在一旁。
沒一會兒，一個珠光寶氣的秀麗女子進入閣中，身后還跟著個容貌秀麗的宮女。
李貴妃進門后，即領著宮女向隆慶皇帝施禮請安，朱翊鈞則乳燕撲懷般鉆入了李貴妃懷中。
李貴妃摟著朱翊鈞，看了眼張敬修，笑盈盈道：“陛下，這便是張先生之子，新科狀元張敬修嗎？”
這時，張敬修向李貴妃施禮道：“臣張敬修拜見貴妃娘娘?！?p> 又偷眼看了下這位在后來與張居正、馮保組成‘政治鐵三角’的李貴妃，見其容顏并非天姿國色，不是那種妖艷的美人，但楚楚風韻，眼波生動，一顰一笑，顧盼生輝，秀麗的眉宇之間，自有一股英氣，看上去就知道是一個既有魅力又有主見的女人。
這李貴妃名為李彩風，是萬歷皇帝朱翊鈞的生母，今年只不過才二十三歲，渾身上下都透露著成熟少婦的魅力，讓隆慶很是著迷。
隆慶皇帝還是裕王時，娶昌平的李氏為妃，李妃不幸早年病故。裕王又續(xù)娶通州的陳氏為妃，這陳妃就是如今的陳皇后。
而李彩風則是當年選進裕王府中的一名宮女。由于聰明伶俐，被一向喜歡女人的朱載垕看中，一次酒后，拉著荒唐了一回，沒想到就懷了龍種，生下了現(xiàn)在的皇太子朱翊鈞。
陳皇后雖然地位崇高，無奈肚子不爭氣，到現(xiàn)在仍沒有生育。而這位宮女卻為朱載垕生下了頭胎貴子。母以子貴，于是從地位低下的都人晉升為太子妃，隆慶皇帝登基后，原配夫人順理成章被冊封為皇后，而這位生下太子的妃子也就被冊封為貴妃了，其地位在眾妃之上，僅次于住在慈慶宮中的陳皇后。
“狀元郎不必多禮?！崩钯F妃摟著朱翊鈞，走到御案邊上，對隆慶皇帝輕聲道：“不知陛下召臣妾來所為何事？”
隆慶笑道：“鈞兒今已五歲，又已被冊立為太子，眾臣都奏請讓鈞兒出閣讀書，然朕以為鈞兒年歲尚幼，此時出閣讀書太早，但可先開蒙識字。朕有意從今科進士中，為鈞兒選一蒙師，張卿乃是朕親點的狀元，身負實才，又是張先生的佳兒，故朕欲讓張卿為鈞兒的蒙師，愛妃意下如何？”
張敬修心中滿是訝然，太子一般都由皇帝自身，或者安排宦官來開蒙，隆慶卻有意讓自己這剛半只腳踏入官場之人為太子開蒙，不知是為何意。
不過，隆慶不讓朱翊鈞過早出閣讀書也是正常，畢竟太子一旦正式出閣讀書，每日就要在皇帝退朝后，去文華殿開始正規(guī)的學習，上午學習四書、五經(jīng)和經(jīng)典史籍，下午為自由活動時間，皇太子可以休息或者是練習騎射，晚上誦讀白天學習的課文。每三天進行一次復習?；侍映鲩w讀書期間沒有假期，只有在每月的初一、十五、雷雨天和深冬時期停講，停講期間皇太子可以自由活動或者是自習，這對于年僅五歲的朱翊鈞來說，顯然過于繁重了。
李貴妃眉頭微皺，說道：“狀元郎雖家學淵源，才氣出眾，但畢竟年少，臣妾……”顯然，在她心中，還是要德高望重的大臣才可教導朱翊鈞。
張敬修也是辭道：“陛下，臣才疏學淺，豈敢為太子殿下開蒙。”
隆慶擺了擺手道：“左右不過是個蒙師而已，張卿在眾進士中年紀最輕，也正是如此，朕才讓你為太子開蒙，又可兼任伴讀。卿授官后，也不用每日入東宮，只需每隔三五日，在翰林院下衙后，赴東宮教導太子讀書寫字，卿可明白朕意?！?p> 聽隆慶這般說，張敬修知其有過深思，非是臨時決定，當下恭恭敬敬道：“臣拜謝天恩，陛下既信重臣，臣必定盡心盡力，為太子開蒙?！?p> 李貴妃能從一宮女得寵，自然不是單憑容貌，眼下見圣意如此，便也應下，說道：“陛下所言甚是，狀元郎年少，為鈞兒開蒙，倒是比那些年老的鴻儒要更合適，不過臣妾也有一請，請陛下應允。”
隆慶問道：“哦，愛妃有何請？”
李貴妃道：“陛下既請狀元郎為鈞兒開蒙，臣妾以為，需安排一內(nèi)書堂出身的太監(jiān)為鈞兒伴讀。”
隆慶又問：“愛妃可有屬意之人？”
李貴妃摸了摸朱翊鈞的小臉，說道：“陛下，馮保善書，可指導鈞兒寫字，不如讓馮保為鈞兒伴讀，不知可否?！敝祚粹x趴在李貴妃懷中，任由他的皇帝老爹和貴妃母親為他安排學習事宜。
馮保？張敬修心道，看來此時這位著名的‘馮大伴’就已搭上了李貴妃的線。
聞言，隆慶皺了皺眉，良久才道：“可，便讓馮保為鈞兒伴讀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