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者,湊也,聚也。
謂恩愛相流湊也。上湊高祖,下至玄孫,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為親,生相親愛,死相哀痛,有會聚之道,故謂之族。
——《白虎通·宗族》。
宗族相依的世理,迫使從叛四大姓率先做出了選擇。
先輩以數(shù)百年的篳路藍縷,方成就一郡大姓之稱。他們絕不會允許,為了一個效忠數(shù)年的太守而讓門楣凋零。
尤其是,這個太守已然亡故。
不過,朱邪手中的兵力,與他們相差無幾。
為了能成事,他們還暗地里,接觸了獠人部落的耆老宗長。
以事成后分割宗族資財田畝為利益承諾,請獠人共謀。
總獠人宗長,當即應下了。
且,雙方還細細斟酌了細節(jié),如四大姓率兵去攻朱邪時,獠人部落將以支援朱邪為由,率兵突進,將朱邪一擊必殺!
然而,雙方謀定,獠人部落的耆老宗長,便悄然派人去尋了朱邪。
倒不是此些獠人部落,對朱邪忠心耿耿。乃是衡量利弊之下,覺得與朱邪共誅殺四大姓,更符合他們的利益。
其一,是昔日朱褒對獠人部落的扶持,尚能讓人念起幾分恩惠。
另一,則是四大姓所允諾的利益,朱邪亦然能給予他們。
且無需擔心,事畢后,朱邪會反悔。朱褒任職牂牁太守,不過數(shù)年,朱家在牂牁的根基,尚不敢與眾獠人部落為敵。
然,傳承數(shù)百年的四大姓,卻是可以!
事成后,若四大姓相互推諉,不踐行承諾,眾獠人部落亦對其無可奈何。
是故,從叛的四大姓,便迎來了滅門之災。
當他們率私兵部曲,進攻朱邪所在的營地時,本是盟友的獠人部落忽然發(fā)難,于背后殺來,與朱邪形成了前后夾擊。
驟然被襲,又敵眾我寡,四大姓的私兵部曲士氣崩潰,一敗涂地。
朱邪得勝,恨其無義謀己,乃誅盡四大姓男??!
婦孺皆以繩縛之,囚于營地。
隨即,便讓麾下士卒皆棄刀兵,悉數(shù)率領出城伏地。
自身肉袒于前,攜眾獠人部落耆老宗長,至漢軍軍營前,伏地而降。
馬忠得聞消息,大喜過望。
于軍營出,親自步前,取刀挑斷朱邪身上繩索,執(zhí)其手扶起。
面北遙致敬天子后,方聲稱朝廷“不欲多戮子民黎庶”的恩慈仁義,以太守之職代替朝廷將眾皆赦免之,率軍入城。
至此,牂牁郡刀兵,盡消弭。
戰(zhàn)后安撫,亦開始有序推行。
昔日從成都趕來牂牁任職,馬忠便被授權,可自主決郡內(nèi)叛軍及黎庶安撫之事。
因而,他亦挾大勝為威,將鄭璞之前所諫策,悉數(shù)推行。
先是將朱邪辟命為太守府僚佐,讓眾投誠者心安,以及留在身邊監(jiān)視后,便請陳式率征伐之兵,攜一部分獠人部落北遷。
其次,用已覆滅四大姓的資財與田畝,招當?shù)刎毨寥诵U夷耕種,避免他們因戰(zhàn)亂而無糧果腹,流離失所下會徒附于郡內(nèi)其他大族,扼殺讓大族們得以坐大因素。
再者,便是“以工代賑”。
以平夷縣的實例,大舉推行梯田開辟新法、官賃豕于民等共利仁政,指望改善牂牁民生困頓的局面。
欲得民心者,令其足衣足食也!
馬忠希望以兵立威、以食示恩,讓此地土人蠻夷對朝廷畏而愛之,日后不再心生叛念。
自然,百忙之中他亦不忘,執(zhí)筆手書述職表陳于丞相。
丞相諸葛亮的大軍,現(xiàn)今在滇池縣。
隨著孟獲的心服投降,丞相亦攜軍來于庲降都督李恢會和。
因無論越嶲郡,還是益州郡,依然有許多蠻夷部落,遁入山澤惡地中,負隅頑抗。
如隸屬亡故夷王高定的部曲及嫡系部落,如益州郡南部山澤中數(shù)來不服王化、編發(fā)隨畜遷徙的鳩獠部落等。
孟獲雖素為漢夷所服,但投降之際,亦僅有從叛的南人大族影從。
不過,這些蠻夷部落皆實力弱小,所逃竄隱匿之處星羅密布,且無共主發(fā)號施令、聚力成事,于朝廷而言,不過疥癬之病罷了。
只需庲降都督李恢,以及各地郡守,足以壓制或討平。
是故,丞相諸葛亮亦在籌謀著戰(zhàn)后安撫,以及大軍歸師成都之事。
恩,亦無非是恩威并立。
從叛南人大族,投降后幾乎都被丞相以朝廷名義,征調(diào)入朝,許了個清貴而無權之職,讓其不能留在南中多生事端。
而此戰(zhàn)戰(zhàn)功赫赫的李恢,爵封漢興亭侯,職加安漢將軍。
其余從朝廷征伐的南人大族有功者,如李恢姑父建寧爨習、朱提孟琰等,則是被授于兵權,往赴成都任事。
歷來叛亂不斷的越嶲郡,移青羌萬馀家至蜀地。
取其健壯者為卒、羸弱者屯田,世代為軍戶,用其剛狠之俗,為國而征。
馬謖的“攻心為上”,亦再度用于安撫。
丞相諸葛亮以南中各郡蠻夷習俗,“征巫鬼,好詛盟,投石結(jié)草,官常以詛盟要之”,乃為夷作圖譜,先畫天地日月君長城府,次畫神龍,龍生夷及牛馬駝羊。后畫部主吏,乘馬幡蓋,巡行安恤。又畫夷牽牛負酒赍金寶詣之之象,以賜夷,夷甚重之。
將大漢乃天命所歸,融入蠻夷好巫鬼之俗,冀望他們以后能服王化、認可朝廷權威,不復作亂之心。
至于鄭璞昔日所諫策,化解南人大族威望,丞相酌情而用。
將南中五郡,改置為七郡,分別為“牂柯、越嶲、朱提、建寧、永昌、云南、興古”,以分土的形式,潤物無聲將南人權勢分隔。
另一則是,傳書于成都相府,酌情挑選巴蜀豪族后輩子侄,授予官職,自出家資招募部曲。且是將部分留任南中,讓南人豪族及蜀地豪族形成相互制衡之勢。
馬忠的述表,便是在如此情況下,呈上了諸葛亮的案幾上。
亦讓丞相頓筆,凝眉成川,捋胡而思。
倒不是對馬忠安撫牂牁郡之事,覺得有不妥之處。
乃是馬忠的述表很長,幾事無巨細,皆錄于書,悉數(shù)稟呈。
是故,丞相亦得知,牂牁郡誅殺朱褒戰(zhàn)事及安撫土人黎庶中,鄭璞前后籌畫及領軍之功。
且述表中,馬忠錄各部將率戰(zhàn)功時,竟與陳式聯(lián)名,推鄭璞為首功!
而敘述戰(zhàn)后事務時,馬忠尚贊不絕口,稱鄭璞“二桃殺三士”之謀,讓牂牁郡推行安撫之策,土人黎庶幾無反抗,政令順通無滯。
此子他日成就,不在法孝直之下也!
這是丞相看讀完述表后,對鄭璞的感慨。
隨即,心中又悄然補充了一句:然,其性之剛、所謀之戾,較之法孝直,或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擱筆于案,丞相諸葛亮闔目,輕柔鼻根解目乏。
然而那心中思慮,卻是猶如潮汐拍岸,紛至沓來,不愿停息。
夫鄭子瑾者,籌畫無遺,且善斷!
今益州疲敝,大漢式微,國能得此才,乃幸事也!
然此子雖年少,竟能以才學,不足一年時間,便讓一郡之守馬忠及軍中宿將陳式,皆嘆服之!日歷任多事,功勛得累,才智得顯,只需積威二十載,朝野內(nèi)外,將無人膽敢置喙矣!
年少得志,必長其戾氣!
且此子性剛,行事已然有獨專之風,他日于國家而言,此乃幸事乎?
錄其功,授顯職,不吝擢拔邪?
抑或者,且先轉(zhuǎn)任地方施政牧民,以瑣事磨其心志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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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來對俊才擢拔果決的丞相,罕見的泛起了,舉棋不定的躊躇心緒。
不僅是因自身性情本謹慎,更是因先帝劉備所續(xù)的大漢,數(shù)十年所聚良才,鮮少有心智狠戾者!
如昔日的荊州故事。
是時,先帝劉備未入蜀,龐統(tǒng)勸取蜀為基圖王業(yè),先帝曰:“今指與吾為水火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反,事乃可成耳。今以小故而失信義於天下者,吾所不取也?!?p> 然也!
先帝劉備少孤家貧,販履織席為生,得識黎庶生活之艱,故行事有仁義之心。
所聚良才,亦物以類聚,皆可稱之德行俱佳。
而鄭家子所露心性,卻是大不同。
獻“推恩”之策,斷巴蜀豪族根基,已顯陰狠狡詐之象;今從征牂牁,以勢迫人叛軍內(nèi)訌之舉,戾氣十足!
堪稱行事唯有功利之別,而不擇手段,亦不惜自身羽毛矣!
身為大漢臣子,無有先帝余烈之仁;反而類同于,逆魏的暴虐之戾!
唉............
微不可聞的一記嘆息。
丞相諸葛亮睜眸,憑案起身,緩緩步出中軍大帳。
于軍帳內(nèi),伺候左右的昭忠校尉霍弋及昭義校尉趙廣見了,連忙放下手中案牘,影從隨行于后。
恩,他們二人,近日都臨時兼領了一官職。
相府記室參軍,主軍中文書案牘。
霍弋之前在漢嘉郡募部曲,趙廣則是在朱提郡。丞相率軍南征來,沿途之上,亦順勢將他們二人辟入軍中隨行。
其心不必說,乃是哺育國家后輩人才。
想讓他們多接觸軍中事務,冀望他們快速成長,早日成為國之干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