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一天。
沈落衡昨晚睡得不太安穩(wěn)，一大早便被噼里啪啦的一連串巨響炸得神魂移位，以為姜月絨站在他床邊點爆竹。
“月絨姐姐，再點一串?！毙“伺氖謿g呼道。
姜月絨迷上了放炮的那種刺激緊張的感覺。
沈落衡剛走出殿外，一抹火紅的身影捂著耳朵手忙腳亂向她奔逃而來，撞進(jìn)他懷里。
“……”
又一連串爆竹聲轟然炸響。
“師尊，你醒啦?！?p> 姜月絨笑靨如花，聲音被爆竹聲蓋過。
沈落衡拉著個臉，這么大聲能不醒嗎？他徒弟是越來越大膽了，在他殿門前放爆竹。
攬月水榭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他向來喜靜。
姜月絨看沈落衡臉色不太好看，嘿嘿笑道：“師尊你看我衣裳好看不？我姐姐給我買的?！?p> 上身霞色大襟內(nèi)襯襖，搭花蝶刺繡半袖披襖，下身刺繡馬面裙。
沈落衡表情不太自然，勉強(qiáng)“嗯”一聲。
像只在花叢里飛的蝴蝶豬。
姜月絨得了夸獎，雖然只是一個字，她都樂個半天。
沈落衡說有事找一下嚴(yán)松竹，便下山去了。
今年沈落衡答應(yīng)留守的凌云門弟子可以前來洛子峰拜見，撤去了結(jié)界。
不過這一大早的，也沒什么人來。
姜月絨哼著不知名的歌，在院子里堆雪人。
她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很像一個小孩子，喜歡各種新奇的玩意。
醉香樓那晚，沈落衡說，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為師陪你。
他說的很小聲，可姜月絨聽到了。
姜月絨堆了兩個雪人，她和沈落衡。沈落衡的樣子太俊，捏半天才有一點點他的神韻。
她沒有聲樂天賦，只會哼一個調(diào)調(diào)，哼完又從頭開始哼。在哼到第五遍時，耳畔一絲冷風(fēng)吹過。
姜月絨募地神色陰沉。
一道強(qiáng)大的光柱，自半空投下，靈壓震得攬月芳華杏樹上的燈籠搖搖欲墜。
光柱中走出一個人，準(zhǔn)確來說，是一個神。
青袍曳地，下巴微抬，神情倨傲，冷漠不屑瞟了姜月絨一眼。
“神華尊者可在？”
姜月絨假裝沒聽見，繼續(xù)堆她的雪人，用黑豆點出兩只眼睛。
“凡人，本上神在問你話?！?p> 第一，我還本座呢。第二，本座不是愚蠢的凡人！沒有第三了。
“放肆！”男人兩片唇瓣翕動。
“有貴客從遠(yuǎn)方來，失敬失敬?！鄙蚵浜饴曇魬袘械模旖堑幕《葥P得過分，仿佛心情很好，甚至還伸了伸懶腰。
姜月絨眼皮跳了跳，她師尊的表現(xiàn)也忒反常了些，大過年的笑得這么瘆人。
沈落衡身影慢悠悠晃過紅木橋，在院子里站定。
青衣神尊略拱手，不冷不熱道：“本神君奉妙智天尊法旨意，前來送上新春賀禮?！?p> 他手中變出一個畫軸，徐徐展開，是一副書法，題目是《己亥雜詩》，其中有兩句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p> “喔，有意思?！鄙蚵浜庳?fù)手而立，繼續(xù)笑著，“小八，去收了?！?p> 一只色里色氣的豬精跑過去。
青衣神尊不滿道：“尊上不應(yīng)該親自收下么。
“沒力氣，拿不動?！鄙蚵浜庥挠牡?。
姜月絨：“……”
她師尊何時學(xué)會這么裝了，還是他一直都是挺裝的。
青衣神尊臉黑如炭。
小八接了書軸，小短腿蹭蹭蹭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
沈落衡對姜月絨吩咐道：“把你那兩個奇丑無比的雪人挪遠(yuǎn)?！?p> 姜月絨木訥不解，但還是照做了。剛移到旁邊，眼角余光瞥到沈落衡抽出千鶴狠狠一扇，青衣神尊原本站的位置已然不見人影。
干干凈凈，連氣息都純澈了。
“他是誰？……去哪兒了？”
沈落衡氣定神閑道：“神瑛尊者。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唄。閑的慌就多飛幾圈。”
“尊上，這書軸怎么辦？”小八問。
“拿去丟灶爐里當(dāng)柴燒，這是天蠶紙，能燒出好幾頓飯。”
姜月絨震驚了，默默地低頭捯飭她的雪人，沈落衡對昆侖天尊的態(tài)度耐人尋味。連書法都轉(zhuǎn)頭就一把火燒了，眼不見心凈，不怕傳出去讓人說閑話么。
神華尊者不尊師。
說起來輩分，天尊是沈落衡的師尊，還是她名義上的師祖。狗屎的師祖，好在沈落衡也不喜這師祖。
沈落衡饒有興趣打量：“你這捏的誰？”
姜月絨笑盈盈道：“師尊和我啊，這么明顯看不出來？”
“真丑?！鄙蚵浜庀訔壍貋G下這句評價就進(jìn)殿去了。
昆侖神宮。
流煙仙君走進(jìn)一處殿宇，仙花圣草，游廊假山，流水淙淙，到處沒找到人，便去了后山。
一人身穿金袍，銀發(fā)垂地，赤著腳，眉心一粒紅痣，容貌俊美，正心無旁騖地給一株山玉蘭花剪枝。
“給父尊請安?！?p> “啊。你來了?！泵钪翘熳鹄^續(xù)剪花枝，“懲戒結(jié)束了？”
“是?！绷鳠熛删兔嫉?。
“神律臺不會因為你是我女兒而網(wǎng)開一面，你在人界違反了神律，希望你引以為戒，做好眾仙官表率。懂了嗎？”
“是?！绷鳠熛删q豫了一會，跪下叩頭道：“流煙想求求情，請父尊不要再針對神華尊者的徒弟了，我一定會說服落衡回昆侖的?！?p> 男人輕笑一聲，道：“本尊能對他徒弟怎么樣，神華護(hù)短得很，只不過是小小試驗一下罷了?！?p> 流煙仙君喜道：“多謝父尊。那女兒先告退了。”
“嗯?！蹦腥藢ε赃叺呐晒俚?，“繪璟去送送。另外讓神樂尊者過來一趟?！?p> “是。”
妙智天尊看著女兒的身影，目光陰冷。
流煙仙君挽著繪璟仙君惆悵道：“繪璟姐姐，你沒看見，落衡的徒弟姜月絨，生得可美了，我有點擔(dān)心。”
繪璟仙君眼底閃了閃，笑道：“你與神華尊者相識這么久了，難道對他沒信心嗎？”
“那也是。經(jīng)過姐姐這么一說，我就放心了?！?p> 送流煙仙君出了天尊殿。繪璟仙君轉(zhuǎn)身往神樂殿走去，行了一會兒，只見一人衣裳破爛，頭發(fā)披散，如喪家之犬般一瘸一拐地走來。
正是眾神首座神瑛尊者。
這是經(jīng)歷了什么，繪璟仙君強(qiáng)忍住笑意，正經(jīng)問道：“尊者這是被群毆了嗎？”
神瑛尊者臉色憤懣，道：“你就這么喜歡看本神君笑話嗎？”
說完看都不看她一眼，繼續(xù)往前走了。
繪璟仙君冷笑一聲，你還真當(dāng)自己是八荒神之首了。不說也知道，是被沈落衡打的吧。
本來妙智天尊點了自己去送禮，誰成想神瑛尊者自告奮勇要攬這份差事。她倒是樂意拱手相讓。
不自量力。
沈落衡重啟了攬月水榭結(jié)界，不準(zhǔn)外人進(jìn)去。
又到了十五元宵節(jié)，仙霞鎮(zhèn)舉辦元宵燈會，花燈滿街。
猜燈謎，逛詩會，可惜姜月絨是只沒啥文化的妖怪，最簡單的燈謎也猜不出來，大公雞都比她強(qiáng)。
嚴(yán)望辰和衡仙葉得了許多獎品，姜月絨望眼欲穿。
“各位，各位，這是今晚最后一個壓軸的燈謎了。獎品是紫光閣上品狼毫一支，寫書法最合適了。”
在場的人熱議起來。
“紫光閣狼毫，天下聞名，極其稀少?！?p> “不知道花落誰家。”
“這個燈謎已經(jīng)三年，沒人猜出來，每年都是沒人領(lǐng)獎。”
沈落衡看她耷拉個腦袋垂頭喪氣，問道：“你想要那個么？”
姜月絨無精打采點點頭。
“等著?！?p> 沈落衡撥開人群擠進(jìn)去，“請讓一讓。”
姜月絨踮起腳張望，不一會兒，爆發(fā)一陣熱烈的掌聲。
“恭喜這位公子，破解謎題?！?p> 人群一哄而散，沈落衡氣定神閑走過來，將得來的獎品遞給她：“好好練字?！?p> 姜月絨眼底熠熠，鄭重接過盒子，由衷道：“師尊最好了?！?p> 比起長篇大論的夸贊，她只會這句簡單又能含蓄表達(dá)傾慕之意的話。
過完年，姜月絨開始學(xué)結(jié)界術(shù)了。玩就告一段落了，知足常樂。
她已經(jīng)坦然接受了萬象咒暫無解的事實，沒什么大不了的。
“嗯……哎哎哎……”少女面色漲紅，結(jié)印撐出能罩住一個人紅色結(jié)界，只堅持了半盞茶時間就消散了。
太難了。
神符結(jié)界。
沈落衡去了后山閉關(guān)，師徒兩人不約而同在修煉上用心起來。
姜月絨坐在廊下，吃了口糕點，乾坤袋抖了一下，心念一動，看看四周安靜無人。
從袖子里拿出袋子，掏出一個小扎，小聲念道：“師尊年輕威猛如十八?！?p> 念完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她把原來的開啟密語鳳爪雞腿豬肘子改成了現(xiàn)在這句。
看到文字浮現(xiàn)出來后，又笑不出來了。
妖族文字。
“囚禁地，東南天池淵。屬下想辦法潛入?！?p> 瞳孔募然顫動，哥哥還活著。姜月絨想了想，咬破手指寫下：萬事小心。
手有點抖，合上小扎。
沈落衡回來看到姜月絨坐著發(fā)呆，“練到第幾階了？”
姜月絨回過神，暗自收回小扎，憨憨笑道：“四階，再往上有點難?！?p> 沈落衡一怔，道：“還……挺好的，繼續(xù)努力。”
晚飯后，姜月絨裹了毛毯躺在鳳來殿屋頂，胳膊枕在腦后，安靜著看星空。
“你不冷嗎？吃飽了撐著到屋頂吹冷風(fēng)?！?p> 沈落衡不知什么時候坐在她旁邊。
姜月絨悶悶地說：“師尊，我說出來你會不會笑話我?！?p> “會?！?p> 姜月絨哎喲一聲，我這還沒說。
沉默了片刻。
姜月絨沒頭沒腦地說起來：“其實我覺得自己沒什么斗志，喜歡吃吃喝喝，不想努力，不想背負(fù)什么，就想平淡自由過一生?！?p> 做一只無憂無慮的小妖怪。
她吸了吸鼻子，道：“我這樣是不是太沒出息了。”
沈落衡從身側(cè)拿出一壇溫過的酒和兩個碗，斟滿遞給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沒有對與錯?！?p> “師尊的理想是什么？”
沈落衡喝了一口酒，似是安慰徒弟：“為師也沒有什么理想，拯救蒼生是句很空的話。”他自嘲道：“我根本拯救不了。盡力做到無愧于心就好?！?p> 姜月絨喃喃自語：“無愧于心?！?p> 這些年她就像走在橋索之上，隨時會一腳踏空，稍微停歇就會粉身碎骨，但向前是迷茫，往后是深淵。沒能救出哥哥，她會一生有愧?？蔁o論她怎樣掙扎，她的手都夠不到他。
“你有什么要與我說的么？”沈落衡斜眸道。
姜月絨舔了舔嘴唇，被風(fēng)吹的有點干燥，道：“師尊，我覺得你有點變了?！?p> “哪兒變了？”
姜月絨看著他的眼睛認(rèn)真道：“變得更接地氣了。我剛來的時候，你可高冷了，不愛搭理人，我都不敢跟你說話?！?p> “接地氣？”沈落衡磨牙道，“你信不信我把你打得接地氣？”
姜月絨一碗秋露白傍身，膽大妄為道：“你不會。”
沈落衡好笑道：“為什么？”
姜月絨厚著臉皮道：“因為……我長得美，你舍不得打了哈哈哈。”
“自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