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同于留都南京,北京八月已是秋風漸起。
巍峨的紫禁城宮殿,與廣袤無垠、浩瀚無邊夜空中、位于紫薇垣中的北極星遙相呼應。
乾清宮中,鎏金燈座上的燭火高燃,徹夜不息,照亮宮苑內殿,亮灼如白日。層疊繁復的彩繪壁畫和屹立高聳的恢弘殿宇,在照耀之下,璀璨晶瑩,莊嚴肅穆。
英國公張輔夤夜入宮覲見,身后拖著一人,五花大綁。
見事態(tài)緊急,御馬監(jiān)首領太監(jiān)王瑾立刻入內稟報。未幾,只見新皇朱瞻基身披褚黃色寢衣,甫從后殿轉出,就聽階下長跪的張輔慌張稟報:“老臣不才,請皇上降罪!”
朱瞻基面容平靜,未見一絲焦急,慵懶的聲音響起:“英國公言重了,快請平身。賜座!”
王瑾親自扶起張輔,見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坐下,顫巍巍指著地上緊縛的人,回稟道:
“此人是漢王的親信枚青,在漢王府任正五品儀衛(wèi)正。今夜他潛入微臣府邸,說漢王無視國法,國孝家孝期間納妃,并已與山東都指揮靳榮約定一道謀反,并聯(lián)絡天津、青州、滄州、山西等地的都督、指揮作為策應。設前、后、左、右、中五路軍,由指揮王斌統(tǒng)領前軍,韋達統(tǒng)領左軍,千戶盛堅統(tǒng)領右軍,知州朱恒統(tǒng)領后軍,漢王親自統(tǒng)領中軍。漢王世子朱瞻坦居守樂安,不日準備起兵,要挾老臣應允。”
“漢王叛亂,英國公以為如何?”朱瞻基語調之中,依舊不見波瀾。
“老朽不才,愿率兵馬親擒漢王。”雖與皇叔漢王有同袍之誼,張輔堅定表明立場。
“漢王叛亂,卻先……聯(lián)絡英國公;況且,國公嫡子張忠似乎也在漢王府效力?”新皇眸光微亮,掃了一眼階下之人。
張輔一頓,隨即長伏于地,懇切道:“犬子不肖,未能規(guī)勸漢王恪盡職守,安分守己,是老朽失察。老朽愿將犬子一并擒來,交由皇上發(fā)落。”
“此時恐怕國公需避嫌,”朱瞻基走下玉階,扶張輔安坐在早已備好的鑲金紫檀木太師椅上,“請國公少安毋躁,速傳楊士奇、楊榮、楊溥一起商議后,再作決斷?!敝煺盎抗廪D向王瑾,王瑾會意,立即下去傳旨。
等候的工夫,朱瞻基入后殿更衣,張輔卻如坐針氈。
帝王的一個眼神,一聲感嘆,足以令人夜不能寐,食不能安。
這大約就是權力的魅力,不著一言,便能引出驚濤駭浪。
故而,自古以來,為著九五之尊的皇位,兄弟鬩墻,父子反目,不勝枚舉。
父子兄弟尚且如此,遑論曾有奪嫡之爭的叔侄?
后殿內,粉腮紅潤、秀眸惺忪的貴妃孫朝云一雙養(yǎng)尊處優(yōu)、白嫩細滑的紅酥手,捧出一碗熱氣騰騰的山參野雉湯。
“近日天氣轉涼,尤其夜間風大露重,皇上更當保重龍體。”孫朝云含情凝睇,將湯碗遞向朱瞻基,“這是臣妾親手下廚熬制的,皇上看合不合口味?!?p> 朱瞻基見她鬢發(fā)松綰,聲音嬌嗔,身姿窈窕,說不出的嫵媚動人,挽住她葇荑,接過湯勺,舀了幾口,溫熱的湯汁滋潤胃腸,一股暖流涌上心間。
雖說天家骨肉情薄,好在即位以來,朝堂君臣相親,后宮繾綣情濃,思及此處,朱瞻基心中一暖,不覺贊道:“很好。”又接過孫朝云遞來的薄荷漱了口,輕聲道:“讓范宏送你先回去歇息,朕明日一下朝就去承乾宮看你。”
孫朝云又殷殷囑咐許久,才依依不舍離開乾清宮。
朱瞻基再轉出前堂時,楊士奇、楊榮、楊溥已至,顯然已聽張輔說了事由,均面色凝重。
朱瞻基掃了一眼這幾位股肱重臣,他溫言問:“朕聽聞漢王將反,已聯(lián)絡兵馬,不日將北上,不知眾愛卿有何高見?”
眾臣面面相覷,楊士奇先一步道:“回稟皇上,老臣以為漢王不足為慮,皇上當御駕親征,安撫天下人心,亦可殺一儆百,令其他藩王有所顧忌?!?p> 朱瞻基點頭,目光掃過楊榮。楊榮會意,胸有成竹道:“老臣以為漢王兵馬不過樂安駐軍,萬人不到,何須御駕親征?老臣愿領兵三萬,前往樂安?!?p> “不知弘濟愛卿有何高見?”朱瞻基又問楊溥,字弘濟。
楊溥一向頗為老成持重,沉思道:“回稟皇上,老臣僅有一言:皇上可還記得當年李景隆之?。俊?p> 這話正說到新皇心坎,他不由朗聲大笑。
可此言一出,卻意味雙關:李景隆當年襲爵曹國公,號稱將門之后,領三十萬大軍卻敗于太宗麾下!
一說李景隆不過紙上談兵之才,不足以領兵布陣、運籌帷幄;另一說則是李景隆自幼與太宗相交甚篤,表面假意迎戰(zhàn),實則故意縱放,從太宗登基后優(yōu)待其家屬便可見端倪。
但當年真相究竟如何,已無法探究,恐怕李景隆本人也不會承認。畢竟,若說他是真心相助太宗,這難免落下為臣不忠,為將不仁之名,置數(shù)十萬士卒性命于不顧;若說他是奮勇廝殺,又難逃為友不義之名。
最終,太宗實錄中,對他的記載是:兩軍對峙,他數(shù)次迎戰(zhàn),卻屢次丟盔棄甲;兵臨城下時,他曾率軍抵抗,卻又打開城門。
朱瞻基在不經意間掃了張輔一眼,立即平復神色,語氣異常堅定:“既然各位愛卿均主戰(zhàn)不主和,朕當親往樂安收繳叛軍,以正軍心民心?!闭f至此處,朱瞻基停頓了一下。
眾臣左右互掃了一眼,除了楊溥,其他臣工就要進諫,聽朱瞻基又道:“只是,漢王畢竟是朕叔父,太宗曾多次教導朕愛護朱氏子孫,不得同室操戈。《孫子》亦云:當先禮而后兵。故朕先敕筆親書一封,派侯泰送往漢王府以示安撫,若其仍頑固不化,朕再御駕親征不遲?!?p> “皇上萬金之軀,豈能輕易涉險……”殺雞焉用牛刀?楊榮忍不住勸諫道。
朱瞻基打斷他的話,語氣堅決道:“朕主意已定,請愛卿勿復多言?!?p> 見新皇已有決斷,眾臣只得各自退下。直到出了乾清門,楊榮猶在對楊溥抱怨:“新皇登基之初,天下不穩(wěn),我一度視你行事穩(wěn)妥,今日怎能慫恿皇上御駕親征?沙場刀槍無眼,若有閃失,我等如何對得起先皇重托?”
楊溥走下丹陛,看了一眼楊榮,笑道:“正因初登大寶,才需軍威聲名……”見楊榮仍有不解,楊溥又安撫他:“樂安彈丸之地,兵力能有多少,子榮不會不知吧?不過探囊取物、甕中捉鱉而已,何須擔憂?”
楊榮思索一番,倒也不無道理,這才放下心,道:“無論如何,楊某此次定要隨駕親征,確?;噬蠠o虞?!?p> 翌日早朝,朱瞻基下旨:“鄭王朱瞻埈、襄王朱瞻墡留守京師,定國公徐景昌、彭城伯張昶、安鄉(xiāng)伯張安、廣寧伯劉瑞、圻城伯趙榮、建平伯高遠守護京師;廣平侯袁容,武安侯鄭亨,都督張升、山云,尚書黃淮、黃福、李友直協(xié)守北京;豐城伯李賢,侍郎郭琎、郭敦、李昶督管軍餉;少師蹇義,少傅楊士奇,少保夏原吉,太子少傅楊榮,太子少保吳中,尚書胡濙、張本,通政使顧佐隨駕扈行,擇日啟程?!?p> 后日,天下大赦,大理寺釋放軍、旗轄下服刑人員,令其隨軍出征,戴罪立功。宣德元年八月初十,朱瞻基于京師率軍出發(fā)。百姓鑼鼓齊鳴,夾道相送。
辛巳,大軍抵達樂安。兵臨城下,朱瞻基致信漢王:“張敖失國,始于貫高;淮南被誅,成于伍被。今六師壓境,王即出倡謀者,朕與王除過,恩禮如初。不然,一戰(zhàn)成擒,或以王為奇貨,縛以來獻,悔無及矣?!?p> 大明神機營火器布列城下,弓弩一觸即發(fā),吶喊擊鼓,聲震如雷,天子威嚴可見一斑。
可樂安城門一直緊閉,未動一兵一卒。須臾,只見漢王朱高煦獨自從偏門出來,走向新皇陣前。
朱高煦望了一眼身著龍紋金甲、腳跨汗血寶馬,氣宇軒昂的朱瞻基和他身后整齊威武的軍隊。金黃色鎧甲在艷陽金色光輝映照下,愈顯天潢貴胄、貴然天成之氣。
此去一別,有生之年,回來的希望微乎其微。朱高煦回望了一眼朝陽下樂安巍峨雄渾的城門,左右長史張忠、王斌披甲分列闕樓兩側,緊握雙拳,將士飽含熱淚。
最終,朱高煦的視線停頓在掩映于夕陽之下的緋紅帷幔。
那一抹緋紅似已刻入心間,他的春閨夢里人,他曾許她一紙婚書,許她十里紅妝,昨夜方才兌現(xiàn),卻要此生長別。
然而,及至想到她飲下合巹酒醉倒在他懷里,送往故地,朱高煦嘴角彎起一抹欣慰。
他還許過她一世安穩(wěn),一生安樂,現(xiàn)今正是履諾的時候。
朱高煦屈膝俯身道:“禍不及無辜,請皇上赦免樂安百姓與數(shù)千守軍,罪臣任殺任剮,但憑處置。”
朱瞻基并未下馬,執(zhí)鞭俯視著跪在面前的人,冷笑一聲,命御史于謙宣讀圣旨,羅列漢王謀反之罪,將漢王舊部分編戍邊。
忽然,只聽“撲通”一聲,漢王府長史司右長史王斌從城門墜落,口中猶喊:“漢王冤枉!”
漢王舊部受此錚錚鐵血的激勵,紛紛拔劍出鞘,正想決一死戰(zhàn),卻見漢王回身重重一揖,制止了部下將士,眾人只得含恨聽命。
御駕大軍休整數(shù)日后,班師啟程,漢王朱高煦、叛亂將領及府邸女眷被押解隨行,浩浩蕩蕩北上回朝。帝師威嚴雄壯,關隘守備莫不曲膝俯拜,山呼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