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是我把隆樂陵寢的臺階,按照兄長的身量鑿空的,兄長很想您,您該下去陪他了。”姬照輕言細(xì)語。
燕王瞳孔猛縮:“子盛是你……你!”
“是我,我想至少親手,送走我最后兩個血脈相連的親人?!奔д崭┥硐氯?,溫柔的抱住他的父親。
他看到男子頸邊因為憤怒而爆起的青筋,柘木準(zhǔn)確無誤的扎了進去。
“父王,這截柘木我磨了三年,日夜不敢忘……”姬照收緊懷抱,感受到燕王的身子在一陣劇烈的顫抖后,靜止。
耳邊依稀,聽得他最后的呢喃。
“阿嫚,是你母親的字,這段歷史中只有我喚她,也將由我?guī)ё叩?,她的小字……阿嫚阿嫚,她笑起來有好看的酒窩……我兒,等你坐上這個王位,你的命運,不會比我好多少……”
懷抱最終冷卻。
姬照指尖用力,那截柘木徹底的刺入了肉里,沒有血流出來,只看到一個小黑點。
他起身,搖搖晃晃的走出殿外,日光灑下來,他瞇了瞇眼。
就好像不適應(yīng)這光明。
“太子。”燕國丞相姜攸向他拜倒。
“后續(xù)的事,就拜托丞相了?!奔д展傲斯笆?,然后離去,看上去有些累。
姜攸叫住他。
“太子殺伐果斷,燕國得王如此,是幸?!?p> “殺伐果斷?照自問,不若丞相,畢竟根本威脅不到您的親女兒,丞相都不放過。”
姬照回頭,幽幽道。
“根本威脅不到?”姜攸點點頭,又搖搖頭,自嘲的笑笑,“……我懼怕她,就如懼怕這世道啊?!?p> 姬照疑惑,卻不再多問。
姜攸壓下上涌的心緒,正色:“太子,您和臣的盟約,希望一切順利。她南下之時,便是我姜家,擁立太子之日?!?p> 姬照渾身一晃,臉有些白:“……身為她的父親,姜相,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與我交換條件的?”
姜攸扯扯嘴角:“……那請問太子,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明明是您的安排送她南下,卻讓臣,來做那趕馬的車夫?!?p> 頓了頓,姜攸似笑非笑:“不親手,是想瞞她,還是瞞自己?”
“姜相,既然是盟約,就不要追根刨底了,各取所需就好?!奔д沾驍啵Z調(diào)微寒。
姜攸消失在宮墻盡頭時,姬照還按著自己的手,因為抖得厲害。
他逼自己平靜的,說出接下來的話:“南越的人牙子安排好了么?!?p> 心腹從暗中走出,跪倒:“太子放心,接應(yīng)的回話了,只要姜相送她出城,他們就能保證,她南下一去,永無回路?!?p> 最后四字落在姬照耳里,讓他身軀又一晃,差點沒站穩(wěn)。
“太子?”心腹忙來攙他。
姬照擺擺手,他真的覺得好累,想好好睡一覺,睡到再不醒來。
人間寂寞。
當(dāng)天,燕王突然病重,太子姬照憂心過甚,不理朝政,故由丞相姜攸總代國事,傳諸公子入大內(nèi)侍。
當(dāng)天,大量的鹽和咸魚被偷偷摸摸的送進寢宮,侍疾的宮人莫名其妙不見了蹤影,只有諸公子伴駕左右。
當(dāng)天,布置完一切的丞相姜攸,出了宮,回了家,換上布衣蓑笠,踏上了一輛特制的馬車。
他靜靜等待著,面容泛著激動又瘋狂的光亮,他知道他,這個國,這個亂世的命運,都要在今晚改變了。
日落,夜色降臨,黑暗里有騷動和哭聲,從王城深處傳來。
姜攸感到馬車后廂晃動,車身下沉一分,寒氣和甜腥味彌漫開來。
“人到手了,請行車,去城關(guān)西南角。”后廂響起陰陰的男聲,中原話還不熟練。
姜攸沒吱聲,他揚起馬鞭,車轱轆轉(zhuǎn)動,就是回答了。
夜深。
馬車劃破夜色,向城關(guān)駛?cè)ァ?p> 宮城,皇城,里城,外城……
每過一道關(guān)卡,姜攸掏出備好的令牌,他哪怕蓑笠掩面,看上去存疑,也能得侍衛(wèi)放行。
燕東宮敕。令牌上小篆,無人敢攔。
于是暢通無阻,車?yán)锛澎o,后廂有包扎傷口的動靜。
“她會被怎么樣?”姜攸忽的一句。
“呵,人牙子手里出去的人,能怎么樣?”后廂不熟練的中原話,反問。
頓了頓,話里帶了嘲諷,續(xù)道:“我知道,你們中原人看不起南越。所以你們就把犯罪的判刑的帶煞的,反正不是好東西的都往南越送,到頭來罵我們蠻夷化外,根兒不出在你們身上?”
姜攸想了想,又道:“……請至少幫她尋個好人家,吃穿不愁?!?p> 后廂的人翻動著什么,滿意:“這張臉,吃穿不愁沒問題,好人家,我就不能保證了……等等,你不是貴太子的心腹么?怎恁的多話!”
姜攸遂不再問,車內(nèi)重新陷入寂靜。
暗流涌動,燕國初夏的夜。
魏涼在夜色里狂奔。
為了不打草驚蛇,他沒有騎馬,就憑著凡身肉胎,狂奔過沉睡的王城。
他緊抿著唇,憋著一口勁,腳步追尋著石磚地上的白灰線,急促,沉重,又慌亂。
“小將軍沿著白色的線跑!是朱鶯用草灰留下的記號,能追上!”
半個時辰前,叫奉娘的闖入魏宅時告知。
奴仆怒不可遏的阻撓,奉娘卻奮力的朝他喊,聲音都啞了:“小將軍,求求您!只有你能救她了!來不及了!”
他冷靜,辨認(rèn)著話中真假:“非親非故,爾等為何為她奔走?”
“夫人可憐,不,是奴等皆可憐,這亂世浮萍命……”奉娘聲淚俱下,“奴等起先還以為是宮里來接夫人,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人非寺人,馬車也陌生,察覺有異……阿保和大力在和攔奴等的侍衛(wèi)擊殺,朱鶯跟著馬車,烏梅燒了附近的柴房,故意走水,讓街坊來救,把動靜鬧大……”
頓了頓,奉娘撲通撲通磕頭起來:“是景吾君和南越的人……枕邊人尚且如此,世道尚且如此,夫人……只剩小將軍您了……”
話音剛落,白袍少年就沖進了夜色里。
……
魏涼不知道時間是怎么流逝的,快一點,再快一點,他只剩這一個念頭。
他腦??瞻?,沒追上人或者留不下人,哪怕丁點可能,他連想都不敢想。
南越,窮山惡水,蠻夷未化。
向來是中原各國的流放地,一個少女被送到那個地方去,跟進地獄差不多。
最可怖的是,她還美貌。
生不如死。
……
枕冰娘
嗯,就是我們小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