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真的公司處于尷尬的邊緣,業(yè)務不溫不火,就像在山洞里挖黃金的尋寶人:再挖一尺,或許就找到金礦,也許就死在洞里。他只能咬牙堅持,相信明天就能挖到金礦。
在朋友的建議下,他最開始想從事銷售講師方面的工作,知識和經驗都是現成的,也編好了自己的課程。
然后進行考察,才發(fā)現培訓行業(yè)是一個奇異的武林世界:講師幾乎都是在各自行業(yè)混得不好的人,就改行做了講師,有從沒上過班卻講職場溝通的,有從沒做過銷售卻在講如何將客戶一劍穿心的。最奇葩的是那些在各行各業(yè)都不成功的人,最后都成了成功學大師。像他這樣在現實世界戰(zhàn)功卓著的特種兵,在這個武林居然沒有競爭力。
他權衡再三,最后按照自己的套路,開了一家所謂的“狼之旅,銷售獵人學校?!睂W校校長、老師、教務、總務、財務、保安都一身擔之。業(yè)務范圍包括銷售培訓、銷售方案設計、客戶陪同拜訪等等自己比較拿手的項目。
公司開業(yè)頭半年,主要的工作是在辦公室打蒼蠅,并進行稅務零申報。他十分忐忑,連續(xù)半年零申報,稅務局會不會追殺自己,后來找了幾個開公司的同學聊了一下才知道,自己這號的,在零申報的汪洋大海中,是最不起眼的浪花一朵。不僅那些零收入的在零申報,好多高收入的都在零申報。追殺自己,稅務局丟不起那人!便繼續(xù)放心打蒼蠅。
半年后,情況有所好轉,不是生意好了,而是他想開了。因為閨女上高三,他要多花點時間在她身上,生意差點就差點吧。
誰知這時卻迎來了轉機,一些以前的代理商遇到疑難雜癥,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找他幫忙。代理商們算得也很精,反正時不時都得請他吃飯,給他一筆生意,他總得請自己吃飯吧,這么一算,居然還能賺點。
沒曾想他一出手,好多生意還真出現了轉機,有的反敗為勝,有的以小博大。代理商們非常高興,就按規(guī)矩給他付錢,他又不好意思了,推出各種優(yōu)惠,什么首單免費,前三單打折,代理商們先半推,后半就,就半推半就了,算下來,也沒掙什么錢。
他卻挺高興,做生意嘛!主要看氣質,其次看趨勢,只要大家認同,何愁不財源滾滾。
這天,他以財務的身份核算了九月份的報表,發(fā)現居然盈利2000塊,心里大喜:閨女,咱爺們兒總算又有了安身立命的手藝了!想著應該為國家做點兒貢獻,就想報稅,卻發(fā)現這點收入,還不能享受納稅的光榮,覺得挺慚愧。
他收好東西準備回家,剛走到樓梯拐角,手上的資料飄了一頁在地上,忙蹲身去撿,撿完正準備起身,眼前突然出現一雙黑色的高跟鞋,高跟鞋上是一雙雪白的腳背,再往上是黑色的褲子。
一位鳥類學專家說,根據鳥兒的腿就可以分辨它們的種類,許問真根據相關知識分析了一下,眼前這位:女的,活的。
忙站起身,卻是李依依,后面不遠處站著齊凱。李依依已經變成了一個沉靜的少婦,一身職業(yè)套裝穿在身上,顯得沉靜、冷峻。早年的蘇文娜應該就這氣質吧!只不過她跟蘇文娜比,少了一些優(yōu)雅、高貴,卻多了英武、嚴肅。
“你們怎么找到這兒來的?”許問真疑惑地問。
“只要在成都,就沒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崩钜酪佬χf,
齊凱趕緊遞過一個紅色的請柬,許問真打開一看,10月3號,他們的婚禮,他不禁高興地笑了:“恭喜,祝福!”
便伸出手,齊凱和李依依同時也伸出了手,李依依看了齊凱一眼,齊凱就把手縮了回去。許問真卻先抓起齊凱的手,跟他握了握,然后又跟李依依握了握,嘴里說:“他是你老公,你要尊重他!”
李依依囁嚅了一下,想反駁,沒敢。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許問真悲憤地想:剛掙2000塊錢,稅務局都沒好意思收稅,他們倒好意思罰款!
齊凱和李依依的婚禮,幾乎成了霍爾美達西區(qū)的春節(jié)聯歡會,不僅西區(qū)團隊的兄弟們來了,所有知道消息的總代理,西區(qū)的代理商都來了,人數遠遠超過了新郎、新娘的家人、親戚、朋友。
許問真因為住得近,所以到得晚;因為到得晚,所以被夾道歡迎。所有圈子里的人都要跟他打招呼,親熱地拉拉手,問近況、問身體、問家人。他不禁奇怪,自己開公司的時候,都跟你們他媽的打過電話??!這么快就忘啦?
自己團隊的兄弟們自不必說,都圍著他親熱地聊天。
老周已經照顧過他幾單生意,非常熟,只是跟他點了一下頭;王大陸看見他,眼眶有點紅,握著他的手久久不愿放下;徐章好不容易才從王大陸手上把他的手搶過去,邀請他去給自己團隊做培訓,許問真才知道,徐章也帶團隊了;孫衛(wèi)紅、孫向東、王新義一起跟他打招呼,埋怨他老也不去WLMQ,說一會兒要跟他好好喝一杯。
黃敬和小董一起出席,許問真就問:“黃總,轉正沒?”
黃敬笑著說:“早就轉了!”
他真誠地恭喜他,又問:“什么時候吃你們喜酒?”
小董羞怯地說:“快了,到時候一定請許總?!?p> 衛(wèi)征和唐冬坐在一桌,董兵陪著。唐冬遺憾地說:“再沒機會領教許總的謀略了?!?p> 衛(wèi)征糾正說:“以后機會更多,以前許總單打獨斗,那是一人敵,以后培訓眾生,影響更大,那是萬人敵,我們有的是機會請教許總?!?p> 許問真大喜,覺得衛(wèi)征為自己未來的人生找到了理論基礎。
董兵又問:“問真什么時候再來西京市?”
可是許問真什么也聽不見了。無需聞香,無需定位,他已經在人潮人海中,準確地捕捉到了那張微笑的臉——那朵盛開的桃花。
蘇文娜坐在遠處桌子上,正靜靜地看著他笑。
周圍的世界不存在了,嘈雜的聲音聽不見了,他想躲開她,可不由自主向她走去,有人從他面前經過,他毫不猶豫把他們推開,有人小聲抱怨,他充耳不聞。
他大腦空白,卻腳步堅定,耳邊傳來呼呼的風聲。
他大步向她走去,仿佛走向那個柳絮飄飛的早晨。
她旁邊正好有個空位,他就坐了下去。
“知道你要來,專門給你留的。”呼呼的風嘯戛然而止,扭頭一看,原來賴斯理在說話,趕忙打招呼:“?。∧阋瞾砹?。”
“廢話,我跟你招半天手了?!?p> 他這才轉身沖蘇文娜溫暖地一笑:“你也來了。”
“相忘于江湖,何必非要刪電話?!碧K文娜先揶揄了一句,然后又輕輕說:“你的詩,我好喜歡?!?p> 他心里一陣酸熱,趕緊控制住了。她說得對,若真心相忘,又何必刪了電話,卻存在心里。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身空無物,何處落塵埃。
他就掏出手機,把她的號碼又錄入了通訊錄,她看他如此熟練地記著自己的號碼,心里也是一陣酸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趕緊用熱毛巾敷了一下臉。
卻聽他問:“你呆幾天?“
她說:“吃完飯就走?!?p> 他驚愕地說:“這么著急!“
她低下頭,垂下眼瞼輕聲說:“沒打算來,李依依說你要來,我才來的。“
他喉嚨哽咽,本以為牢不可破的防線,她輕輕一句話,就擊得粉碎。
他便輕輕說了一句:“我下午送你?!?p> 扭頭又問賴斯理:“你呆幾天?“
他很怕這個二百五說下午一起,還好,賴斯理說:“我家人都來成都了,我們假期在成都過?!?p> 婚禮早已開始,只聽臺上的司儀突然大聲說:“下面有請嘉賓代表,霍爾美達公司通用產品事業(yè)部總經理蘇文娜女士,上臺致辭!“
齊凱想請許問真致辭,李依依卻堅持讓蘇文娜代表,最后當然她贏了。
蘇文娜款款起身,從容上臺,慢慢說到:“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祝福新娘、新郎,也祝福在座所有的人。這里面有我們團隊的成員,有我們的合作伙伴,我們今生相遇,不在最美的年齡,卻在最美的季節(jié),我蘇文娜何其有幸,謝謝你們!“
說完,她優(yōu)雅地向下一鞠躬,然后走回了自己座位。
臺下響起如雷般的掌聲。
許問真看她講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自己,知道她都是說給自己聽的,心里突然一陣輕松,感覺徹底釋然,放下了沉重的十字架。
她在向自己告別!
第一次,她主動向自己告別。
這一次,她要走了!
這一次,還是心如刀絞。
今生無緣,今生無法擁有你;
今生有幸,今生剛好遇見你;
今生無憾,今生可以想念你。
蘇文娜回到座位上,端起一杯茶,向他一舉:“問真,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謝謝你為西區(qū)培養(yǎng)了一個好接班人?!?p> 他舉起茶杯,跟她相視一笑:“我們也在最美的季節(jié),遇見最美的你!“
賴斯理也舉杯向他敬酒,他卻說:“今天不算,改天你單獨請老子?!?p> 三人便一起哈哈大笑。
她急著趕飛機,他就提前離開,送他去機場,車上,他高興地說:“謝謝你給我個機會,可以躲掉那么多酒。哪家航空公司?“
“川航?!?p> “好,那我們去T1航站樓?!?p> 她伸出右手,誠摯地說:“兄弟,祝你越來越好,公司越來越順,需要資金支持,隨時找我?!?p> 他握住她的手,期待地說:“我還能叫你翠花嗎?“
“當然可以,這是你一輩子的特權?!?p> “那好,翠花,祝你步步高升,一生幸福?!?p> 他們用力握了握手,像多年的老朋友。
蘇文娜換了登機牌,過了安檢,來到登機口,發(fā)現稍微有點早,就坐下休息。她可不敢閑著,剛才醞釀的情緒,可經不住空閑時間的侵擾,那層薄薄的窗戶紙,捅開就會淚流滿面,心如刀絞。
因此坐下后,她就拿出電腦開始工作。
“嗞”,手機信息的提示音,她笑了,一定又是他的詩,他唯一能給自己的承諾,果然:
歲月無情催人老,江湖易逝惹人笑;
年少輕狂欲射雕,且行且攻且忘了。
六首了,意境越來越高,距離卻越來越遠。婆娑的淚眼中,他的身影越來越模糊。
最后一首吧!
登機時間到了,她隨著人群緩緩上了飛機,找到商務艙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默默靠在椅子上,大腦一片空白。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傳來一絲若隱若現的聲音,聲音里似乎有他的名字!她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臉色蒼白,呼吸變得困難,心臟開始咚咚狂跳,她預感自己可能會休克,便死死掐住虎口,用極度的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
她聽到了幸福來敲門的聲音!
那是穿過登機廊橋,隱約傳來候機大廳廣播的聲音:“還沒有登機的許問真先生,請盡快到登機口登機,還沒有登機的許問真先生,請盡快到登機口登機?!?p> 小哥哥,你還是來了!
許問真發(fā)完信息,感覺心被掏空了,血被抽干了,骨骼散架了,做行尸走肉都沒資格了。
他突然一踩油門,以最快速度把車放進了停車場。然后快速向出發(fā)大廳跑去,邊跑邊撥打川航客服電話:“麻煩給我定最近一班到BJ的飛機?!?p> “好的,許先生,最近的航班只有商務艙機票了,請問您要嗎?“
“要,請你盡快,我趕時間?!?p> “好的,您是我們金熊貓卡客戶,我們尊貴的客人,我們盡快為您辦好,川航提示您,飛機快要起飛了,請問您確定要嗎?“
“要,不要啰嗦,快。“說完,他掛了電話。
一路VIP通道換登機牌,VIP通道過安檢,趕到登機口的時候,正趕上廣播呼叫自己,他跑到登機口,對地勤說:“我是許問真,我家里有急事,不走了,這是我的登機牌?!?p> 說完,他走到落地大玻璃窗前面,使勁盯著飛機,一排一排搜尋蘇文娜的身影。
地勤拿起電話,跟機組簡單溝通了情況。
蘇文娜死死地盯著飛機艙門,生怕他進來后自己錯過了,卻看見乘務長跟空姐耳語了幾句,幾位空姐便開始操作關閉艙門。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們,又站起來在后面經濟艙搜尋,沒找著他,又坐下來,準備詢問空姐。
旁邊坐著的老人見她這樣,已是全明白了,用手拍了拍她,指著窗戶外說:“姑娘,那人是不是在跟你招手?!?p> 她趕忙看向窗外,隨即腦袋“嗡”的一聲,便淚如雨下,她右手握拳,緊緊抵住張開的嘴,不讓自己放聲大哭,眼睛死死地盯著外面。
山一樣的大玻璃窗后面,孤零零站著他一個人,正不停向自己揮手,臉上帶著笑容,卻有大滴的淚珠滾落。飛機向前滑行,他也跟著慢慢前行。
突然,飛機一個拐彎,滑向外側的跑道,他無法往前走了,身影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飛機完全轉身,他消失不見了。
她回過頭,雙手捂臉,壓抑著聲音聲嘶力竭地哭泣。
老人默默抽出一疊紙巾,不言聲遞給了她。
三個月后,蘇文娜辭職,短時間成為了轟動圈子的新聞,又過了半年,霍爾美達關閉中國區(qū)業(yè)務,公司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