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市的九月,清晨的空氣讓人心曠神怡。高原熾熱的陽光還在預熱,已經(jīng)冷卻一個晚上的城市清風徐徐,早起的環(huán)衛(wèi)工和灑水車已經(jīng)把城市清洗得干干凈凈,高原、熱帶、內陸的獨有地理位置造成的植物景觀讓人賞心悅目;鳥語花香伴隨著上班的車流構成了一派熙和安寧的景象。
黃敬一邊開車一邊想著心事,上上周在市信息辦的溝通讓他興奮不已:總算可以按照自己的設想實現(xiàn)抱負了,那種跟聰明人一起共事、過招、機鋒相辯的感覺簡直如飲瓊漿。
這兩天他的心情開始平復,甚至有點隱隱地憂慮起來,按時間推算,茍文明差不多快從總公司回來了,自己跟信息辦談的這套方案,他是絕對不可能同意的。在總公司的時候他就特意跟自己交代過,而且申明他的意見代表了總公司總經(jīng)理的意見。這一點倒不用懷疑,茍文明被總經(jīng)理提名并調到春明分公司任總經(jīng)理是走的公開流程,全公司都知道。讓他覺得奇怪的是,總經(jīng)理跟茍文明應該不是一路人啊,怎么會看上他呢?
正是因為考慮到這些因素,自己才越過總經(jīng)理直接找的董事長,董事長對自己的方案大加贊賞并鼓勵自己放手去干,并且說他會跟總經(jīng)理打招呼,可快兩周的時間了,上面一點動靜也沒有。如果董事長沒來得及跟總經(jīng)理打招呼,那茍文明回來肯定要推翻自己的方案,自己不僅沒法給林主任他們交代,而且肯定會得罪總經(jīng)理。可如果總經(jīng)理反對自己的方案,就應該提前阻止自己跟信息辦溝通啊!
難道是他們商量好的圈套?不應該??!總經(jīng)理跟茍文明可不一樣,不是那種當面為兄弟兩肋插刀,背后插兄弟兩肋一刀的人。
不得要領,不想那么多了,邊走邊瞧吧,好在自己在董事長那里也做了些埋伏。想到這里,他加快了車速向公司駛去。
剛進公司大門,便聽到從財務辦公室傳來茍文明的咆哮:“你少廢話,趕緊把報銷給我做了?!?p> 黃敬吃了一驚,茍文明不僅回來了,而且這么早就到公司了,以前他可是很少這么準時到公司的,趕緊快步走向財務室。
財務室門口倒是沒有看熱鬧的,但茍文明的咆哮顯然已經(jīng)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往里面看,臉上都是忿忿不平的神色。黃敬走進里面,看見茍文明正臉紅脖子粗地訓斥財務,分公司會計小董一臉委屈地解釋:“茍總,我怎么敢不給您報銷,只是公司有規(guī)定,分公司的人不能報銷在總公司發(fā)生的招待費用。”
這條規(guī)定黃敬是知道的,為了避免內部腐敗,公司對這條規(guī)定執(zhí)行得相當嚴格,對違反的處罰也很嚴厲,財務都會連坐。正奇怪茍文明怎么會明知故犯,卻聽茍文明又大聲說:“你看清楚了,這里有總經(jīng)理的簽字,我知道這條規(guī)定,所以我找了總經(jīng)理簽字的,總經(jīng)理簽的字你看不見嗎?”
小董一臉惶惑,可是卻堅持說:“公司出臺這條規(guī)定的時候,沒有說有例外的情況,我們在總公司培訓的時候,財務總監(jiān)特別強調沒有例外?!?p> 這句話顯然激怒了茍文明:“財務總監(jiān)算個屁,這條規(guī)定還是總經(jīng)理簽字才生效的。你究竟報不報?”
小董更加賠了小心,說到:“茍總,要是金額小,我們走走帳也就處理了,可是兩萬多塊錢我們實在沒有辦法處理,要不您再找財務總監(jiān)簽個字吧。”
黃敬不禁駭然了,兩萬多的招待費他招待誰了,這得多大的事兒???要花這么多錢去求人。
突然眼前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嚇人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茍文明抓起自己的報銷單據(jù)扔在了小董臉上,食指指著小董怒喝道:“你算什么東西,總經(jīng)理都簽字了,你讓我去找財務總監(jiān)再簽字,他們究竟誰級別高?你別以為你是總公司派下來的我就動不了你,我告訴你,我一句話你就得滾蛋?!?p> 小董受到這突然一擊,先是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茍文明會做出這么粗魯?shù)氖?,驚慌、恐懼、憤怒、委屈,種種情緒一起襲上心頭,身子一軟,就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來。
黃敬不禁勃然大怒,這茍文明是個什么東西,自己違規(guī)辦事,還這么囂張跋扈,他真恨不得把這個王八蛋摁在地上,劈頭蓋臉扇他幾個耳光。但他不能這樣做啊,那樣的話只能激化矛盾,不好收場不說,這事兒就會變成一個大丑聞傳遍所有分公司。那自己不就跟茍文明一樣了嗎。
想到這里,他強壓怒火對茍文明說:“茍總,你是公司領導,先消消氣,員工們都在往這兒看那,你先回辦公室,這邊我來處理吧,我一會兒讓他們把錢打你卡里?!?p> 不卑不亢先警告一下:員工們都看著那!再安撫一下:會給你報銷的。
茍文明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行為太過粗魯,跟自己的名字不太般配。只是這兩萬多塊錢全是自己墊的,的確讓人肉疼,好不容易讓總經(jīng)理簽了字,高高興興準備把割出去的肉再貼回來,沒想到讓小小的會計擋了橫,面子上掛不住不說,也的確有點急眼了。
看著伏在桌子上抽抽噎噎的小董,他也有點后悔,聽黃敬跟自己保證錢可以報銷,便就坡下驢:“小董不是我說你,當初你到咱們分公司,不是我簽字你能進來?現(xiàn)在倒好,給我使絆子,今天先不跟你計較,趕緊把帳給我報銷了。”然后又對黃敬說:“小黃,你一會兒到我辦公室一趟。”
說完嘴里嘟嘟囔囔地走出了財務室,卻又在走廊上站定了,沒好氣地對著辦公區(qū)大喝了一聲:“看什么看,沒事兒干了嗎?”
黃敬看他走遠,關上了財務室的門,開始勸小董:“別哭了,人已經(jīng)走了?!?p> 小董這才抽抽噎噎地直起身,用紙巾擦著眼淚,不依不饒地說:“黃總,我做錯什么了嗎?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對嗎?我干了好幾家公司的財務,什么時候受過這個氣?我招誰惹誰了?”
黃敬打斷了她的控訴,問到:“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不報,我給我們總監(jiān)打電話?!毙《軋詻Q地說。
“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所有領導都不喜歡下屬上交矛盾,更何況,他的報銷單子上的確有總經(jīng)理的簽字,你這不是把總監(jiān)推到火爐上烤嗎?”
小董微胖的圓臉僵住了,剛哭過的眼睛水汪汪地看著黃敬,梨花帶雨的表情滿是疑惑,求助的眼神里帶著真誠、無助、崇敬、還有那么一點嬌羞。
黃敬被她看得心里一陣悸動,小董長得挺可人疼的,平時倒沒太在意。此時心里不禁生出一股強烈的保護欲望。
直到小董叫了他一聲黃總,他才意識到自己走神了,趕緊收攝心神,說:“你給他報,但是要把該保留的證據(jù)留好,該做的記錄記好。”
小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黃敬突然往前靠了靠,用只有她才能聽見的聲音快速地說:“把他支出的所有招待費和客戶費用整理出來,給我一份?!?p> 小董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撲撲直跳,卻很堅定地點了點頭。
黃敬笑了笑,起身往外走,卻又停住了腳,輕輕說了句:“今晚幾個同事一起吃飯,有空一起來吧?!闭f完不再停留,轉身走了出去。留下小董一個人,撲撲直跳的心變成了咚咚直跳。
黃敬來到茍文明辦公室,向他保證錢很快可以打出來,茍文明心里很得意: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突然,他輕咳了一聲,非常嚴肅地開始訓話:“小黃,我走了半個多月,一直是你在代行總經(jīng)理職責,但是你做得不咋樣?。∧憧纯闯鲞@么多事兒?!?p> 黃敬覺得莫名其妙,這半個月自己什么都沒來得及做??!不過他很快明白過來,對方指的是信息辦的事,便沒有解釋,靜聽對方說話。
果然,茍文明接著說:“信息辦的事,我給你交代得那么清楚讓你不要輕易答應,你可倒好,不僅答應了,還要墊三期的錢,別人只要一個省,你可倒好,把全國都賣了?!?p> 黃敬早知道對方必有此番尖酸刻薄,已經(jīng)想好了怎么回答,正要開口解釋,卻聽茍文明又說:“幸好我料敵在先,單獨跟總經(jīng)理匯報了這件事,又去找了咱們寶西省對外經(jīng)濟合作部門的領導,讓他們出面,知會了春明市的相關領導,把這個項目給停了,要不然,你們這份不平等條約可能已經(jīng)簽了吧?!?p> 黃敬恍然大悟,怪不得有這筆兩萬多的招待費,怪不得總經(jīng)理那邊一直沒動靜,原來這家伙也沒閑著,一直在后面孜孜不倦地搞事情啊!
看著黃敬驚異的表情,茍文明得意地說:“你以為今天的報銷是干什么用的?我自己花的嗎?“
黃敬心里一聲冷笑——你要不是經(jīng)常報假帳,又何來此問呢?此地無銀三百兩!
回到自己辦公室,黃敬心里亂極了,沒想到茍文明不惜費這么大的力氣也要把這個項目搞黃,真的是有點對不起董事長和林主任吶。
不行,得趕緊給董事長匯報,這個項目他老人家也很關注,現(xiàn)在做不成了,得讓他知道啊。
打完電話,他很失落,本以為董事長至少應該詳細過問一下,沒想到只是淡淡的一句:“知道了?!澳┝诉€波瀾不驚地來了一句:“好好工作!”都這樣了,怎么好好工作啊!
人一倒霉,人神共棄啊,像魯迅先生說的,想跑個步,卻四面都是墻。
唉,不管怎么樣,從道義出發(fā)也應該給林主任打個電話了。
黃敬沒有意識到,正是他這兩個電話,扭轉了事情發(fā)展的走向。
黃敬電話進來的時候,林智淵正陷入沉思,兩道劍眉擰在一起,在額頭上形成了一個“川”字,這是城府淵深的人熬更守夜,苦思愁慮的明證。從接到通知項目被叫停開始,他的思慮就沒有離開過這件事,腦袋里像有一根發(fā)條,只要稍微不想這事兒,就有人給你咔咔擰上兩扣,于是所有的信息、所有的線索、所有的可能性便從硬盤倒進了內存,在腦子里又高速處理起來。
項目被叫停他并不擔心,他有辦法讓其重啟,否則自己在政府部門幾十年豈不是白混了。問題是被叫停的原因還不能確定,經(jīng)信委只是給了個模模糊糊的說法:“影響招商引資?!边@不是‘莫須有’嗎!雖然他大致能推測出什么原因,但總不能憑推測去申訴吧。這是整件事情的BUG,這個BUG不找到,自己申訴的邏輯就形不成閉環(huán)。
聽了黃敬的說明,他的懷疑得到充分的證明,但是還有一個問題他必須搞清楚,于是問到:“茍文明的意見代表你們公司的意見嗎?”
黃敬有點為難,茍文明的意見當然代表不了公司的意見,可問題是董事長和總經(jīng)理都沒對這個新情況表態(tài)??!該怎么回答呢?
突然,董事長那句“好好干”電光火石一樣劃過腦海,這句話讀不懂就是不置可否,讀懂了不就是“放手去干”的意思嗎?嗨,自己怎么連這個都參詳不透呢,董事長是個意志堅定的人,怎么可能輕易改弦更張!想到這里,他心里一陣興奮,隨即控制住了情緒,字斟句酌地回答到:“我想,公司還是支持我們的方案的?!?p> “好的小黃,謝謝你信任我們,放心,天塌不下來。”林智淵感到一陣輕松,黃敬打電話前,面對這道難題他只能寫個“解”就無法下筆了,現(xiàn)在他確信自己已經(jīng)掌握了全部的解題思路,正確的答案呼之欲出了。
他拿起電話,先撥通了分管科技工作的靳副市長的電話。
通話結束,他思考了一會兒,又給許問真打了個電話。
看到林智淵的電話,許問真還以為是個幻覺。他正坐在辦公室里發(fā)著癔癥,他也剛打了一通電話,想驅趕手下的兄弟們再交點業(yè)績出來彌補重油化工的缺口,結果比他雪白的門牙還顯而易見。前兩個月,兄弟們藏在幻覺里的糧食都被他摳出來交了公糧了,現(xiàn)在第三個月,哪還有余糧???
他現(xiàn)在見識了承諾變自動擋的厲害之處了:盡管你知道這個承諾是被強迫的,內心深處還有強烈的抵觸,可你還是不由自主就提速了,前兩個月的火力輸出就達到100%了。還想學以前那樣留點數(shù)字第三個月輾轉騰挪,想都別想。
他坐在電腦前,萬般無奈,萬念俱灰,都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活著。腦中突然冒出一個瘋狂的想法:干脆放棄這個季度,全力沖刺下個季度,能保一個季度算一個季度。但那支黑洞洞的槍管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
唉,該死屌朝天,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按照既定計劃,這兩天先把重油化工的事給蘇文娜坦白了吧。頭幾天剛給她電話匯報了一次工作,有了點家人的感覺,但愿別又整得家庭不和。
直到李依依提醒,他才意識到這不是幻覺,而是千真萬確林智淵的電話。他情知事有大變,而且一定是往好的方向改變。于是嚯地一下站起身,按下接聽鍵,大步走向旁邊一間空會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