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祈佑被敲門聲驚醒，他打開房門，就見方紫嵐扛著一個(gè)大口袋站在門口，不由地側(cè)身讓了讓，“世子夫人，你這是……”
“我答應(yīng)的事，向來說到做到?！狈阶蠉购敛豢蜌獾卮驍嗔死钇碛拥脑?，把口袋拖了進(jìn)去，隨手放在了地上。
李祈佑愣了愣，“這里面裝的是什么？”
“榮安王的尸骨。”方紫嵐說著，打開了口袋，黢黑的泥土中隱約可見一兩塊森森骸骨。
李祈佑湊過去，正欲撥開泥土看個(gè)清楚，就被方紫嵐攔住了，“別碰，有毒。”
“你說什么？”李祈佑面露震驚之色，方紫嵐推著他后退了一步，“榮安王之死的真相近在眼前，王爺想怎么做？”
李祈佑沒有做聲，方紫嵐自顧自地說道：“白日里王爺問我的野心是什么，如今我可以告訴王爺，我要真相大白，要已逝之人死而瞑目?！?p> “已逝之人？”李祈佑脫口而出，方紫嵐沒有遮掩，“莫涵，楚彬，紅泰，蘇月兮，夏侯嫣，蘇恒老大人……還有許多被裹挾其中，雖未喪命卻舉步維艱之人——方立輝，蘇昀，裴瀟澤，獨(dú)孤林秀，吳瑩……”
她一一報(bào)出名姓，末了頓了頓，低聲報(bào)出最后一個(gè)名字，“李祈佑?！?p> 聞言李祈佑雙手緊握成拳，方紫嵐看在眼中，卻仍未放過他，“王爺當(dāng)我今夜來是攤牌也好，逼迫于你也罷。榮安王的尸骨在此，任由王爺處置。”
她定定的看著李祈佑，直接道：“若王爺顧及逝者身后體面，想要維系李氏皇族尊嚴(yán)，按下榮安王之死蓋過不提，那我便處理了尸骨，永不讓它出現(xiàn)。”
“若我不顧及，又待如何？”李祈佑抿了抿唇，方紫嵐垂下眼眸，掃了一眼袋中骸骨，“王爺不妨猜一猜，榮安王的尸骨我是從何處找到的？”
“方紫嵐。”李祈佑難得這般連名帶姓地喊什么人，他近乎咬牙切齒道：“我要的是答案。”
“蘇州府的庭院中。”方紫嵐神情認(rèn)真，“程之硯所知遠(yuǎn)比公堂上指認(rèn)的更多，其他各府的主事亦然。”
“可死人不會(huì)說話。”李祈佑面沉如水，“你難道要我用這一具不知是誰的殘缺尸骨，便去指認(rèn)幾大府的主事嗎？”
方紫嵐倏地輕笑出聲，“公堂審案審了這么些時(shí)日，王爺想來也瞧得分明，如果照這樣耽擱下去，牽扯之人越來越多，一旦有了替罪羊，遲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然呢？”李祈佑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你還想各打三十大板嗎？”
“我要他們付出代價(jià)。”方紫嵐冷了神色，“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若有權(quán)有勢，便能跳脫出大京的律法，甚至讓旁人頂罪，那守法之人如何自處，平凡之人又如何自處？”
“然你并非平凡之人……”李祈佑甫一開口，便被方紫嵐截住了話頭，“王爺，刀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方家經(jīng)此一遭，如何不算切膚之痛？更何況，方家尚且如此，旁人可還能有活路？”
“世子夫人，你偏袒娘家是人之常情，但方家并不無辜……”李祈佑話未說完，方紫嵐便冷哼一聲，“王爺諸多理由，究竟是想說服我，還是想說服自己？”
李祈佑怔住了，“你說什么？”
“王爺若是怕了，不如趁早滾回京城。”方紫嵐寒聲道：“我只當(dāng)自己看錯(cuò)了人。”
李祈佑嘴唇翕動(dòng)，卻沒有發(fā)出聲音，他無法反駁方紫嵐，只因她是第一個(gè)當(dāng)面戳穿他的人。
他留在東南之地，不過一念之仁，卻把自己逼到了進(jìn)退維谷的境地。
隨著公堂審案抽絲剝繭，他知道的越多，反而越膽怯。他不善于用玉成王的身份壓人，也沒有鐵血手段，能夠力排眾議肅清東南官場。
日復(fù)一日，他甚至在想，李晟軒不是縱容他留在東南之地，而是借這一場公堂審案把他羈在這，讓他徹底看清自己的軟弱無能。
他從來爭不過，不論李晟軒是自己的皇叔，還是大京的陛下，他都只是那個(gè)活在蔭護(hù)下沒有長進(jìn)的玉成王。
他不知道方紫嵐后面說了什么，總之他是一句都聽不進(jìn)去，更不知道她懷著怎樣恨鐵不成鋼的心情離開。
他只知道，眼前黢黑泥土中的殘缺骸骨，是已逝榮安王最后的痕跡。與他的行事一樣，滿是歹毒與污穢。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想為其留一份身后的安寧。就像不知多少年后，若他葬身泥淖，也希望有人能為他做同樣的事。
“或許我終究成不了陛下那樣的人，方紫嵐確實(shí)看錯(cuò)了人?！崩钇碛影堰@句話宣之于口時(shí)，只覺如釋重負(fù)，而幾位聽眾，卻是神情各異。
諸葛鈺的神色晦暗不明，裴瀟澤欲言又止，蘇昀則忽然覺得心口一陣鈍痛，仿佛透過李祈佑看到了曾經(jīng)掙扎的自己，歷歷在目。
“王爺與陛下，本就是不同之人。”諸葛鈺似是斟酌了許久，才說了這么一句。
李祈佑神情復(fù)雜，“諸葛大人不必安慰我?！?p> 諸葛鈺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看向裴瀟澤道：“適才就見裴大人像是有話想說……”
他沒有說下去，裴瀟澤輕咳一聲，“我只是覺得，世間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v有律法，也難以束縛人心?！?p> 他說著猶豫了片刻，才道：“之前裴家出事，我屬實(shí)稱不上無辜。大京的律法沒能奈何我，但我可以將自己逐出裴家，流放東南?！?p> “東南之地繁華富庶，怎么就算是流放了？”說話的人是蘇昀，他神情涼薄，“裴大人不過遠(yuǎn)離京城，既沒受苦也沒受難。若流放之人都是這般，只怕刑部門前早就排起了長隊(duì)，求之不得?！?p> “蘇大人不愧是御史臺的頂梁柱，開口便誅心?！迸釣t澤訕訕道：“我不知說錯(cuò)了什么，要蘇大人這般擠兌?！?p> “我并非擠兌裴大人，只是覺得世子夫人所言在理?！碧K昀幽幽道：“只有真相大白，已逝之人才能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