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個月后,壇一凝了一抹金光在指尖,卻不是點向我,而是我身側(cè)那只墨玉金紋狼毫筆,頃刻間,一個面目俊郎的小郎君站在了地上,容貌初型恰似那位中書神君!
壇一背著手,聲音冰冷:“你可知我為何點化于你?”
中書相貌初成,性子卻頗為沉穩(wěn),只躬身一禮,道:“識得的?!?p> “我化你為靈是因我非自己一力成神,神力不穩(wěn),只得以你為例試上一試,你體內(nèi)有我一絲神力資質(zhì)已是超群,若你能勤加修煉千年之內(nèi)成仙,我便留你,若你不能……”
剩下的話壇一未言盡,中書卻替他說了。
“若屬下辦不到,便自焚于此?!?p> 我狠狠打了個哆嗦,初次見到壇一如此狠辣,我竟不知該怪誰,怪不得他夢中之人薄情不來見他,也知這心兒姑娘當真無辜,更恨不了一無所知的自己,唯能怨的,也便是天意弄人四字罷了。
自此以后,中書常來找我說話,我記性其實不大好,但唯有一句,中書說了,我便記了,并一記就記了一千年,他言:“我這條命,生來便是為了護你的?!?p> 我先前總聽樹老頭跟我抱怨,他這條命生來就是要給我還債的。我那時年紀小,很不懂事,單戀著寒熾殿下遍體鱗傷也不敢退半步,我這種神仙生來無父母親人,最貪戀旁人給的一個笑臉,當時這寒熾上神委實溫柔,一句悉心問候就夠我記上好幾萬年,所以我才一頭扎了進去,半點不給自己留退路,可樹老頭心疼我,總說我是他的小祖宗,我心說,這世上哪有人是為了另一個人而生的呢?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路走啊,做自己的主角,然后走自己的康莊大道,可如今遇上中書,我心里的難過卻像開了閘的洪水,覺得自己當真對不起他。
壇一心眼不大,見著中書同我說話時總要罵他一場,中書也不辯,只是低著頭挨著,有一次他替我撣畫上灰塵被壇一看個正著,壇一賞了他去領(lǐng)三道雷罰,那驕矜的語氣,很不像我識得的扶桑神君,我知道,他快抑不住體內(nèi)的戾氣了,我不知中書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脾氣變得越發(fā)溫順,每日都要犯些錯被壇一罰上一次,可憐他初成靈體,雖勉強有一道神力強撐著,卻也已是傷痕累累。
這一日月圓之夜,壇一躺在床上睡得很不穩(wěn),我在他懷里被他抱的很緊,只聽他口口聲聲喊著:“別走,別走?!蔽抑亲隽素瑝?,能讓他這般緊張的,也唯有他夢中的女子了。
房門悄悄被開了一角,中書端了瓷碗進來,遠遠的我便能聞到血腥氣,是一碗血。我看了看壇一,他正皺著眉頭困在夢魘里沒有醒來,我知道,今晚定是要出些事情的。
中書停在床邊極速喘息,絲毫沒考慮到這聲音會驚了床上的壇一,我看到他伸了一只手出來想要摸摸我,到了一半又縮回去,顫著聲音問:“你可是喜歡主上?”
我像被人敲了一記悶棍,霎時清醒了,是啊,我這是在做什么?我為壇一擔憂,怕他驚,怕他怒,怕他墮魔,又怕他走不出執(zhí)念,我可是,喜歡了他?
中書當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只又說:“想來是喜歡的吧,你他日為他所化,必會如我一般對他有依戀,你定是舍不得他有事的?!?p> 我至此方是懂了,中書委實聰明,如我所想,他這是,看出來了,故而才日日犯錯,為得,只是想做個出氣筒,泄了壇一眉間的戾氣。
“我為主上所化,亦愿為主上送死,只是畫兒,你可要好好的呀?!?p> 他說完這句,輕輕抬起了壇一的脖子,將瓷碗里的血顫巍巍送進了壇一口中,那味道一近,我便聞了出來,這是千年火靈的血。
我登時便震驚了,中書化靈至此已有八百年,他修煉勤奮,悟性又高,耐力頗強又肯吃苦,根本不需等到一千年便可成仙,可如今染了殺孽血債,怕是此生也無緣仙道了。
壇一被強迫著喝了一口火靈之血,便是再遲鈍也該醒了,我看中書一言不發(fā)垂著頭,實在不敢想之后會是怎樣的血雨腥風。
“這是什么?”
“千年火靈之血?!?p> “你染了血債?”
“是?!?p> 我只來得及聽這兩段對話,一問一答間的殺氣我閉著眼睛也感覺得到,我知道,壇一這是動了殺心。
“你可還記得當日之諾?”
“識得的”
“若屬下辦不到,便自焚于此?!?p> 中書這兩句話我曾聽他說過一次,在他初初化形之時,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之音,沉穩(wěn)又堅定,如今再聽,卻只能騙騙自己,騙自己他是釋然的,他是沒有遺憾的,他是不戀俗世的,他是……可是不是這樣的,我若未識過他,我尚能騙自己,就如我推波助瀾在幾萬年后眼睜睜看他去死一般,可是如今,我騙不了自己。
我總說自己記性不好,其實是許多事我不愿去記,我怕自己記了,便不能再清心寡欲修我的自然之道了,我總說自己慫,不過是自私二字罷了。
我記得他說過得許多話,他說他羨慕我,羨慕我可以陪在主上身邊去看夕陽看瓊花,羨慕我得了主上所有的恩寵終有一日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羨慕我生來就能有一副美人骨不似他要日日修煉才能容貌精進……最羨慕的,是我能天長日久陪著他的主上不似他日日有性命之憂。
他有多少羨慕,就有多愛這凡世,可這些羨慕他通通不要了,只為了當日一諾。
我睜了雙眼,正見他開始念焚靈咒,我見他目光哀傷地看著我,嘴角卻掛了絲清淺的笑,我心一疼,不知怎么的,身體沉了沉,竟就這般化了靈。
我愣住了,不僅是我,壇一也愣了,中書掐了一半的決斷了。
我心涼了涼,懂了,這位心兒姑娘怕是心儀了中書。
我轉(zhuǎn)頭去看壇一表情,果然見他寒著臉震驚地看著我,我知他心思,我沒需他的一絲神力便突然化了靈,六界之間不是沒有這樣的情況,這種靈多是執(zhí)念極深,不得善終,而這位心兒姑娘的執(zhí)念,怕就是中書了。
可我明明剛剛頓悟自己喜歡的是壇一,這位心兒姑娘卻為中書化了靈,莫非,我與這心兒姑娘不是一個人?亦或者是,這位心兒姑娘不是我所想的那位心兒姑娘?
“退下?!?p> 中書一愣,似是擔憂的看了看我,終是躬著身退下了。
壇一捏著我的下巴,力道不淺。
“你為誰而來?”
他眼神像淬了冰,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有一種被看透的錯覺。
我張了張口想說話,卻聽已有一個聲音開了口,三個字鏗鏘有力:“為神君?!?p> 壇一冷笑了一下,似是不信:“倒是個聰明的靈。”
我感覺自己哆嗦了一下,卻還是強撐著膽子開口:“神君不必殺他,我知您想要什么樣的我,我自會扮給您看?!?p> 這不是我說的話,但卻是出自我之口,我當下便知道了,我與這心兒姑娘,確實不是一個人。
壇一揮袖走了,這心兒姑娘大大松了口氣,從床上爬起走到妝臺前,我這才看到了這心兒姑娘的容貌,不是像,而是同我一模一樣,我垂了眸子,明了了,那位壇一小殿下夢里的人,許就是我。
“你真美?!毙膬好嗣约旱聂W角,彎了一抹溫婉嫻靜的笑,這笑容我這輩子也做不出來,我生性灑脫,做不得良家淑女,委實慚愧。
“你放心,我會得了他的心?!毙膬簩χR子畫眉,邊執(zhí)眉筆邊自言自語,有那么一剎那,我覺得她在對我說話。
“我是執(zhí)念化靈,不容于大道,但對你很是感激,我知,你在的?!蔽掖篌@,利用她體內(nèi)初初形成的靈氣掐了個決,現(xiàn)了身。
但她沒看我,還是看著鏡子自言自語,我一時分不清她是在同誰說話。
“我愛中書,可我沒撒謊,我為神君而來?!?p> “中書是神君手里的筆化了靈,于他作畫之時感他所感,愛的亦非我,是你?!?p> “我與你容貌相同,便于無形之中有了一份牽扯,旁人說的我不信,我只知,你存于世。”
“我無名無姓,因乃畫卷化靈,只喚畫兒,旁的名字,我不受。今日于此所言至此一次,往后深埋心底不可忘,感念初心,旁的,再與我無關(guān)?!?p> 她這是在……做什么?她這話前后矛盾,又說要得了壇一的心,又說旁的名字她不受,旁的……可是這心兒二字?她的初心又是什么?我不解,只覺得這天機鏡磨磨蹭蹭了這么久,可算是演算到了關(guān)鍵時刻。
之后,心兒姑娘,哦不,該喚畫兒,畫兒換了身如我在婆娑幻境內(nèi)見到的一模一樣的紫色華衣去找了壇一,我借著她體內(nèi)的靈氣脫離她的身體,也算使了魂游之法跟在她身后去見了壇一。
畫兒敲開了書房門,神色卻淡了下來,仿佛那門一開一關(guān)之間換了個人,我細細看去,竟從她的身上,看出了點自己的影子。
“神君?!碑媰河迫恍辛艘欢Y,嘴角含笑,眉目清淡,我想了想,覺得自己給寒熾行禮時似乎就是這樣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不由感嘆一句,這位畫兒委實是個有天分的。
可我滿意了,這位扶桑神君卻不滿意了,他冷著臉,兩根手指敲了敲桌子,眉目冷淡,“不夠像?!?p> 我:????
我?guī)缀醪桓抑眯胚@位就是那位柔情似水撫摸畫身的壇一小殿下,可是轉(zhuǎn)瞬間卻也明了了,他這是在為難自己,他不信畫兒為他而來,不信畫兒愛他,或者說他不信的,是畫兒是他夢里的人。
這又是何苦?
雖說他不信的幾乎都是事實,可本上神覺得,神生漫長,委實不能活的太聰明。
說來也怪,按理來說我對這位壇一小殿下動了心思,便該排斥像畫兒這樣近他身邊之人,可是沒有,不僅沒有,我對這位畫兒姑娘還頗有幾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