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趙夢雪組織雙方家庭下館子。一開始,大家喝酒吃菜,氣氛還算融洽,就像兩家人剛認識那會兒一樣和和氣氣,有一句沒一句搭著,說不下去了就敬酒。
誰知酒入肝腸,武長睿與趙夢雪的矛盾被酒精帶出塵土。你一言我一語,一開始還帶點笑意,說幾句半認真的玩笑話,漸漸添油加醋,越發(fā)尖銳。
武長睿借著酒勁,把多年的怨氣都發(fā)出來。他想窩囊了半輩子,在我爸媽面前你還指指點點,眼里還有老人嗎!
他激動地拍著桌子非難她太強勢,叫他往東禁止往西,叫他幾點回家就不能遲一分鐘,電話打到他顏面盡失,不體諒他在外奔波……這些他都忍了,還想怎樣?還要罵他沒用,賺不到錢,又不準他在外應酬又要他賺大錢,他去搶銀行還是買彩票?
她氣得發(fā)抖,指著他鼻子,說當年沒她的錢,就憑他這點三腳貓功夫,還想在縣城買套房?如今他不念恩就算了,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連人影都見不著?;斐雒靡簿退懔?,整天就知道擺架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多有出息嘞!
當年,當年,又是當年!她到底要把自己那點破事說到什么時候去!你獨身在廣州,我一個人在家里背了多少流言蜚語?外面的丑話我都沒跟你說過,你倒好,恩將仇報,天天跟我提,有多光榮??!不就是去鞋廠做工嘛,有什么好驕傲的?回家耀武揚威,整天不上班,整天麻將桌前坐著,還嫌這嫌那,連孩子都是婆婆一手帶大的,你為人妻為人母,哪里盡到責任了?武長睿把舊年的積怨連同近年的委屈一口氣說出。
“好嘞好嘞,”武母去拉兒子的手,“大過年的你干嘛呀,趕緊坐下?!蔽溟L睿已經(jīng)上頭了,哪里聽得進母親的話,說:“我跟你說,我能有今天,不是你趙夢雪給的,是我自己憑本事來的!不要以為你很厲害!我就是他媽的習慣了讓你,別蹬鼻子上臉,給臉不要臉!”
趙夢雪也不甘示弱,控訴他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搞不清楚,要是找個年輕貌美的她也認了,“你是多寂寞,偷的是老娘!”武長睿氣不打一處來,什么事都可以放家里,關上房門兩人鬧,當著雙方父母的面兒,她居然敢這么胡來,真的是一點夫妻情面都不講。
這時候他不能認,這個謊是趙夢雪逼著他撒的。“無中生有!你不要逮著誰就咬誰!人家借住幾天,鄰里鄰居的,有個照面是難免的,你倒好,把人家逼走不說,還污蔑我們搞關系。當著老人孩子的面,你就這么胡說八道?”
趙夢雪也是火冒三丈:“我胡說?你也知道老人孩子都在,你還干得出勾三搭四的勾當!你們開房那天,不知道我小姐妹在邊上吧!活該你倒霉,沒腦子的人偷情都藏不住。”回想那次一夜未歸,趙夢雪卻絲毫不追究,他恍然大悟,今日看來,趙夢雪是在壓抑憤怒。
武長睿不管不顧了,說:“你當年出去,人家怎么講你的?說你在那邊被人家包養(yǎng),說你的錢不干凈。我說什么沒有?我一心一意把兒子養(yǎng)大,我沒有做對不住你趙夢雪的事情!”
趙夢雪心想,不到黃河你是不死心??!她把前幾天假冒丈夫和盛嵐聊天的記錄找出來,發(fā)到家人群里。他傻眼了:“什么時候的聊天?你這是P的圖,我沒跟她說過這種話!”趙夢雪不解釋,只是看著他冷笑。
武父氣得直哆嗦,強壓住怒火,悶頭喝酒。
“媽,”趙夢雪對婆婆說,“你看他不說話了,他心里有鬼。媽,你說我辛辛苦苦賺錢養(yǎng)這個家,到底是為什么?我哪一點對不住他?”說著,喉嚨居然哽咽,淚水盈盈。
武長睿嚇了一跳,在他眼里,妻子是沒有眼淚的鱷魚,只會翻滾著把人撕裂。她在丈夫面前一貫的高傲驟然粉碎。
在廣州做苦工的艱難歲月被大城市包裝之后,成為她歸鄉(xiāng)的自尊拼圖。如今,這拼圖表皮破裂,露出了丑陋的內(nèi)里,變成自尊的墳場。她急于尋求庇護,希冀挽回假面的美好與高貴,徘徊后,看到的是更為狼狽的自我。
爸媽批評武長睿沒道德,做出如此不齒之事,叫他們二老還有什么臉面見親家!兒子低頭,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已經(jīng)十二歲,懂得可能的后果是家庭破裂,他不想,可他沒勇氣表達自己的意愿。
“要是不想過就離,早就過不下去了!”他確定自己不是在說氣話,而是把心里演練了無數(shù)遍的臺詞解放出來。
趙夢雪哭著說:“你們看,終于還是說出來了!”
武長睿吼道:“她什么時候把我當人看了?離婚就是一個手續(xù)問題,什么時候都可以去辦!”
這話氣得武父拿起酒杯砸過去,直接砸到他胸口上,令他母親心疼不已,事后狠狠地把他父親教育了半天。
岳父母在一邊默默不語,臉色鐵青。
錢鐘書有言:“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里的砂礫,或者出骨魚片里未凈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贝舜吻八从械拿苋缁鹕教K醒,驟然威力讓在座都大吃一驚,誰也不曾想到,一向好脾氣的武長睿會說出“離婚”這兩個字。
他們以為他的忍耐可以被無限透支,罵他打他,最多哼哼幾句,再響的屁就放不出來了。他們習慣了加入到女兒陣營,有事求他幫忙時就呵呵笑,心情不好時就對他挑三揀四,過年了泡碗面給他吃也不覺得過意不去,過節(jié)了沒收到滿意禮物就板著臉指桑罵槐……
他們早已接受了一個事實:女兒找的是受氣包,沒有反抗力讓他們鄙視,有反抗意識會讓他們憤怒。他們也早已習慣了頤指氣使。
趙夢雪說:“婚,我是要離的。吃完這頓,你是你,我是我!”
“我不同意!”岳丈把茶杯重重扔在桌上,起身離開。趙夢雪也起身離場——為了掩飾她的悲哀與落魄——當然,沒有忘記結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