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連斐打著哈欠懶懶地從佛像后踱步而出,神情自若的往矮桌前一坐,轉(zhuǎn)眼一瞧,堪堪愣住。
旁邊沉淀了黑色茶沫的空碗,碗壁上赫然印出兩道明晃晃的油漬,再看對面不動聲色平靜飲茶的男人,此情此景不僅怪異,且發(fā)人深省。
沉默持續(xù)不過十分鐘。
徐連斐終究還是忍不住的出了聲,“我要是沒看錯,剛剛在大殿里小丫頭取茶時,她靠近你的距離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界限。”
吐出這話,連他的心肝都在興奮地顫抖。
見男人沒反應(yīng),他清了清嗓子又接著道:“這副茶碗你從不讓人碰,但今天就那么輕而易舉地被一個小丫頭給......”
再瞥一眼茶碗上的油污,憑他對陶砂在目前古玩市場上的認知,說一句被糟蹋了都不為過。
可事實證明,他這個做太監(jiān)的,怎么急也沒用。
不過,重點倒也不是在茶碗上。
徐連斐正了正神色,語氣中帶了絲篤定,“她是這十年來,除了我以外,第一個可以靠近你而相安無事的人。”
“雖然是第一個,但絕不是唯一一個?!?p> “爺,我認為時機已經(jīng)到了,你應(yīng)該明白我的意思?!?p> 空氣凝滯。
這樣的話題,已經(jīng)整整十年沒從徐連斐的嘴里說出來,明明該艱難如涉,但這一刻他卻倍感暢快。
矮桌上的茶氣漸漸冷卻下來,男人雙手微展,熟稔地進行一系列清洗動作,他眉目平和如昔,但唇邊那抹淡笑卻慢慢隱匿了下去。
“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能說明什么。”
低緩聲線里藏著不著痕跡的警告與壓迫,只一句已將徐連斐后繼的話系數(shù)堵在了喉嚨邊。
這世界上有一種人,血腥到極致,仁慈到卑微,邪惡者希望他永墜地獄,而良善者卻盼他能早日走出魔障回歸塵世。
這座大殿像是隔在光明與黑暗之間的一堵墻,無法想象的是,對于這個男人而言,遠離人世的喧囂,墻內(nèi)才是他真正能感受到光明的地方。
一念之差換十年暗無天日的贖罪,尋常人根本做不到,但他,做到了。
徐連斐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誠如能像二爺家那小丫頭一樣懵懂無知,不管不顧地跟這個男人交朋友,喝茶,聊天,或許他就不會時常于噩夢中驚醒,更不會讓自己明亮的表面下潛伏一顆晦暗焦灼的心。
一時無話,望著殿外湛藍的天空,徐連斐呼出一口氣站起來,“無論怎樣,我總會無條件支持你的判斷與決定。
“我交代廚房那邊煮的菩葉粥應(yīng)該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一會兒給你送來?!?p> 走到門口時,背后突然傳來男人的聲音。
“下午不用過來了,你抽空去馬場看看?!?p> 徐連斐一時沒能回過神。
整整十年,這是那人主動談及的第一件有關(guān)乾堂的事,即便只是個馬場。
可為何是馬場呢?
過后細細一想,徐連斐才恍然明白過來。
*
下午三點,六輛黑色越野平緩行駛在穹山西面的盤山公路上,秋風(fēng)習(xí)習(xí),棠汐降下車窗朝遠處那片廣袤無垠的草地望去,眼睛里充斥著滿滿的興奮與激情。
隨著時間推移,視線里的景色愈發(fā)鮮亮明晰。
車子剛一熄火,女孩便迫不及待地推門跑了下去。
大片大片的草地,一排排的木樁圍欄,中間零星地有幾匹馬在吃草,草地盡頭了無邊際,瘋狂肆意的雜草像黃沙海浪般與天邊緊密相連,遙遙望去波濤翻滾極為壯觀。
這里比棠汐在電視里見到的任何馬場都要廣闊自由,視線所及,明明該是滿目蕭條枯黃,可只要那么靜靜地注視一眼,卻能激發(fā)出她體內(nèi)無窮的力量。
女孩站在車旁,抬眼看著遠處,似乎已經(jīng)忘了身后那十幾個煞風(fēng)景的黑衣保鏢。
見時間不早,其中一個保鏢走上前道:“大小姐,霍公會晚一點到,我先帶您進去。”
棠汐正要點頭,身后突然傳來一道中年男聲。
“你們戾氣太重,別進去嚇著了我的馬?!?p> 眾人隨即抬頭,一個穿著馬術(shù)服的白發(fā)老人快步朝他們走來。
此刻棠汐算是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童顏鶴發(fā),面前這位看似很老的老人,面容爍矍,神采煥發(fā),腳下步履靈活矯健,怎么也跟老這個字聯(lián)系不起來。
保鏢齊齊彎腰稱對方為明叔。
明叔?
她眨巴了下眼睛,跟著喊了聲:“明叔?!?p> 在乾堂,能被叫作叔的,一定地位不低。
明殷手里捏著一根真皮馬鞭,步子沉著地朝這邊走著,視線慢慢注意到了一眾黑衣中那抹鮮明的白色。
他不問乾堂事務(wù)多年,驟然見到一個陌生女孩,明殷的腳步不自覺放慢,多了幾分打量。
“小丫頭,你是霍公的什么人?”
跟這樣一個軟糯糯的小姑娘講話,向來脾氣冷硬的明殷竟下意識地控制了語氣。
棠汐聞言卻沒立即回答,她沉默半晌,而后偏著腦袋脆生生地反問對方:“那你是霍公的什么人?”
空氣仿佛一尬。
大概女孩的回答有些超乎眾人的意料,自然也包括明殷。
不過歷經(jīng)歲月的洗滌,他這個年紀見慣了世道種種的陰謀詭計,乍然面對一雙天真無害的眼睛,那句看似不給面子的反問倒變得格外真實與純凈。
明殷晃了晃手里的馬鞭,看著女孩笑呵呵道:“有朋自遠方來,何必問歸處,是我太俗了?!?p> 聽到這笑聲,眾人不覺驚異萬分。
明叔在乾堂是出了名的冷面虎,十幾年如一日的古板嚴苛形象早已深入骨髓,不料有生之年還能見到明叔笑一次,真正是不可置信。
棠汐哪里知道身后保鏢們翻江倒海的內(nèi)心,只瞅見明叔手里的馬鞭,便忍不住湊了上去:“對對對,我就是那個從遠方來想要騎馬溜幾圈的朋友,那個......我能騎嗎?”
女孩眼里充滿了期許,宛若面前擺著一盤最愛吃的菜,只聞其香味就已經(jīng)開始垂涎欲滴了。
明殷聽完笑聲更大,大手豪氣一揮,“走,叔叔帶你去馬棚。”
“好勒。”
棠汐眼睛發(fā)亮,見明叔轉(zhuǎn)身連忙屁顛屁顛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