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從丫鬟手里接過剛剛泡好的蒙頂茶,立在中庭里瞇眼看著那一樹色白勝雪的梨花小口呷飲,胸中一股詩興立即便涌起來了。
長安是何等地方,斗米千錢,其它各項花銷都叫人難以擔待,連上街打個醬油那價錢都貴得光宗耀祖。
初來乍到的時候,白居易也過了幾年“白居不易”的生活,經(jīng)常給一文錢逼得團團轉(zhuǎn),只得到處去打秋風。
后來漸漸地也有了聲名,尤其是在元和元年游仙游寺而作《長恨歌》,登時令白樂天之名大噪于天下。
同是青樓里邊的歌伎,只要會唱《長恨歌》的,身價都要高出一個臺階。美人們輕啟朱唇皓齒將唐明皇與楊玉環(huán)的愛情一字字唱來,凄凄切切戚戚,連倭國的皇帝也專門遣使漂洋過海來搜求白樂天的集子。
新皇帝李恒也是個愛才的主子,對白居易很是看得起,一紙詔書把他從忠州調(diào)還京城,特加拔擢。
白居易職位漸高,總算在街東常樂坊弄到一所宅子。雖然也是“階庭寬窄才容足,墻壁高低粗及肩”,不過好歹算是有了一處安居之地——李白、杜甫也是在長安混過幾年的,卻始終未曾見他們弄到一處房產(chǎn)。
想來白居易也頗為自得,本來素凈的小院竟然憑空生出幾許光輝來,連他平日里頗為不滿的短墻也陡然可愛了許多。
卻說張籍清早上朝時還沒摸清頭腦便觸昏在道旁石柱上,等巡街軍士趕到,才將他從地上拾起來撫背順氣。
直至人中上給掐出一個大紅指甲印來,張籍才恢復知覺,整頓好衣冠急急奔赴待漏院,連馬兒也顧不得。
散朝之后張籍換了便服就直朝白居易府邸來,額上尚且有一大片淤青未散去,煞是招眼。
“文昌兄這是?”白居易看見朋友這般潦倒模樣,趕快將他迎進屋來。
張籍面有難色,嘆息一聲,卻不多說。白居易吩咐侍女去泡一杯壓驚茶,引張籍入小亭里坐了,二人切磋些詩句,正說得入港,卻聽見一陣慟哭隔墻傳來。
丫鬟去開門看了,回來稟報說是有個老婆子餓得走不動,跪在門前乞食。
白居易聽得惻隱之心大起,親自去廚下舀了一大缽白米飯,又揀了五六個蔬果放在盤子里,兩手端著送到門口去。
那婆子已伏倒在地,幾乎奄奄一息,聽見腳步聲她才慢慢抬起頭。
白居易見她左右臉頰上一邊一個大瘤,大約是患了什么惡疾。
白居易俯身靠近了,將雙手的東西遞過去:“老人家坐起來吃罷!”
張籍之前垂手站在一邊,聽見白居易的話便去扶她。婆子驟然暴起,干枯的手爪反扣張籍伸過來的手腕,指甲都陷進皮肉里,力氣大得驚人。她左手捉住張籍,右手就朝他頂心的發(fā)髻揪去。
“有話好說!”白居易慌忙上去阻攔,卻給老婆子手一揚,一缽白飯倒扣在頭上,糊了滿面。
“哎呀老爺!”旁邊的丫鬟抱起抵門用的木閂游移著上前,想把這兇婆子打開,又怕下手得重了她消受不起。
“小蹄子!”婆子一腳踢在丫鬟肋下,反身不再理會。
正在她橫行無忌的時候,李淳風天降神兵似的趕到,攥住她手腕將張籍一把奪過。
一條彪形大漢橫在當中,枯柴一般的張籍立時給遮得沒了蹤影。
“咄!你這妖婆子好不識趣,白大官人府上也是你叨擾得來的!”李淳風在張、白二人眼里儼然是護法金剛現(xiàn)世,連他一把從不修剪的大胡子也霎時顯得威武雄壯。
“這邊這邊!”隨后趕到的蘇小九看二人愣在原地,扯著袖子才把兩個官老爺拉進屋里躲避。
“有勞道長大顯神通,有勞師太出手相救!”聽說眼前這怪力老嫗是妖非人,白居易連連作揖,竟然把蘇小九一并認作了道姑。
“東西拿來!”藥殺鬼無意與李淳風纏斗,猛地拔高身形,要從他頭上越過。
“留下罷!”
李淳風粗聲大喝,撈住她的腳踝順手一拽,把藥殺鬼當一個麻袋扔出去,“嘭”地在墻上打出個大坑來。
有個沿街賣炭的老叟聽見白府這邊鬧騰得兇,正在好奇心支使下踮著腳尖從縫隙里朝里面張望,這時墻皮“咵啦咵啦”散落下來,露出他一張愕然的臉。
李淳風縱然招式了得,奈何藥殺鬼本身是一只大藥爐,銅皮鐵骨,空空兩只肉掌傷不得她半分。
既然過不了李道士的把守,藥殺鬼便反其道而行之,從懷中掏出一只烏溜溜的小瓶擲向內(nèi)屋。
小瓶著地便碎,黑煙陡地升騰起來,很快充滿了整個房間。這氣體又辛又辣,嗆得張籍與白居易把肺都要咳出來,再也龜縮不得,只能冒險出來躲避。
此舉正中藥殺鬼下懷,她長嘯一聲,飛身襲向張籍。
見識過她手爪的威力,張籍嚇得魂飛魄散,高舉竹竿樣的雙手,磕磕絆絆,從剛剛砸出來的墻壁豁口里直奔到大街上。
他平日里羸弱無力,生死關(guān)頭竟跑得跟飛一樣,鞋掉了也不知道,靸著剩下的一只不住腳奔命。道旁的人還當是哪家關(guān)著的失心瘋逃出來了,紛紛避讓。
藥殺鬼健跑,輕輕巧巧把李淳風甩在背后,幾步追上張籍,尖長的指尖已經(jīng)搭上他跑得歪歪斜斜的發(fā)髻。
“啊嗚!”張籍心神慌亂,兩腿打結(jié),左腳絆右腳,猛地撲倒在地。
本來一個搖搖欲墜的髻子給這一跌震得散開,藏在發(fā)間的藥丸子“嘀溜”一滾,落在地上蹦跶個不停。
李淳風正為追不上心急,見有個漢子“嘿咻嘿咻”扛著一卷麻繩走在路邊,便沖過去劈手拽來,當街掄開了,直朝藥殺鬼后心鞭去。
怎奈麻繩粗重難以操控,竟在半空中走偏,沒打著藥殺鬼,反倒撾翻了兩個在路邊躲避的秀才,兩人一先一后“噗通”栽進街溝里,好不狼狽。
李淳風麻繩使得不順手,給藥殺鬼搶過來一腳踏住,再慢悠悠地俯身拾起藥丸,炫耀似的在他眼前晃了兩晃。
李淳風大怒,卯起勁要把麻繩扯回來,哪知任他漲紅了臉,給藥殺鬼踏住的那一端仍是沒半點松動。
正僵持中,藥殺鬼使出李淳風對付大青鬼的招數(shù),腳下陡然一松,道士“噫”地坐地便倒,摔了個四仰八叉的怪模樣。
半空里驀地響起一陣咯咯嬌笑:“你這道士,拿著根麻繩就想當鞭子使,不消遣你消遣誰去?”
眾人聞聲抬頭,只見紅影閃動,當空落下個妙齡少女來。
她一身小袖胡服,下著大幅馬裙,腳踩一雙深棕色麂皮靴,滿頭烏發(fā)皆編作細細的辮子束在腦后。
少女個子高挑,垂頭看著仰躺在地的道士,更顯得居高臨下:“看姐姐是怎么使鞭子的,學著點兒!”
她話音未落,還沒轉(zhuǎn)頭,袖管里邊倏地探出一條長蛇,直咬向十步之外的藥殺鬼。
這老妖婆也不是易與之輩,千鈞一發(fā)之際拔身后退,剛才站的地方已經(jīng)被抽起一蓬飛塵。
定睛再一看,飛襲過來的哪里是長蛇,分明是一條金銀絡絲絞成的鞭子,只不過少女出手極快,在日光下騙過了眾人眼目。
“再來,看你還閃得過閃不過?”少女身子依然沒動,只輕揚右臂,一條鞭子立刻活過來,變成刁鉆難纏的毒蛇,在空中蹦彈跳躍,專挑死角出擊,倒像在戲耍藥殺鬼一般。
藥殺鬼也惱怒,可是身處連串爆響的鞭勢之中力不從心,連躲閃都左支右絀,更遑論抽出空隙反擊了。
見藥殺鬼露出頹勢,紅衣少女更不客氣,故意要殺她威風,猱身縱上前去。
她身形之快,直如紅雀翔空,眨眼掠直藥殺鬼身前,翻手扣住她右手脈門:“得了什么好寶貝那么高興,也讓姐姐見識見識?”
藥殺鬼猝不及防吃她一招,險些拿不住手中的藥丸,等回過一口氣,立馬左手作鷹爪取她喉間,是搏命的招式。
紅衣少女早看出藥殺鬼的路數(shù),不避反迎,右手反轉(zhuǎn)鞭柄順勢頂向她左臂肘部尺澤穴:“小把戲也敢拿出來現(xiàn)眼!”
鞭柄由堅硬的水牛角磨制,再加上藥殺鬼自己的力道,戳在穴道上無疑一記重擊,反彈回去振得她半臂酸麻遲鈍。
少女得勢不饒人,腳下錯步跟進,連踢藥殺鬼下盤。
右手受制于人無法脫身,藥殺鬼給她逼得退無可退,步法全亂,根本抵擋不得。
“拿來!”少女又一記抽身側(cè)踢,引藥殺鬼閃避,趁她上身空門大開之機將鞭柄刺她膻中穴。
膻中乃一身氣海所處,是人身致命大穴之一,藥殺鬼受此一擊,頓時胸中氣血翻涌,臂力不支,手一軟,阿彌陀丸便給少女錯手奪了去。
少女旋身疾退幾步,同時又當空甩了幾記響鞭以防藥殺鬼追近,方才笑吟吟地立?。骸拔耶斒裁聪『蔽铮瓉硎穷w黑不溜秋的藥蛋子?!?p> 藥殺鬼沒想到會橫生枝節(jié)吃這么一敗,給一個妙齡姑娘打得沒有還手之力,不禁又驚又恨:“小娘子既然管了閑事,也留下名字,好叫婆婆輸個心服!”
“哼哼,留下名字,難不成你以后還要跟姐姐親近親近?”少女狡黠地笑起來,指間把玩著丹藥,把長眉一挑,“也罷,我赫連鐵朵又不怕了你——這名字你可要一字字記住啰?”
“婆婆記在心里哩!”藥殺鬼陰惻惻地干笑兩聲,含恨遁去。
赫連鐵朵轉(zhuǎn)回身,看李淳風還坐在地上不起來,便在他眼前拋玩著丹藥:“憨道士,想不想要這個?”
“當真要給別人,哪有這么拿腔拿調(diào)說話的!”李淳風看出來這姑娘生性刁鉆,索性背過身去,不理她。
“來來,連叫我三聲好姐姐,這藥丸子就還你!”赫連鐵朵從未見過這樣大一條漢子還跟小孩似的賭氣,忍俊不禁。
李淳風還是氣鼓鼓地叉著手不應——剛才麻繩使得不利索已經(jīng)在眾人面前掃了威風,這瘋姑娘又半路跑來搶盡風頭,可叫他臉皮往哪里擱?
“呆子,你不叫我叫!”蘇小九氣得脫下鞋子就朝李道士肩頭上一通亂抽,她好像還不泄恨,又在他背上揪了幾把,眶子里包著的眼淚只差沒滴下來。
赫連鐵朵不想欺負小姑娘,看蘇小九一副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心也軟了:“好了好了,道士小氣,他不要,還給你就是?!?p> 蘇小九歡天喜地接過來,剛要道謝,就看到赫連鐵朵花容大變,剛才激戰(zhàn)時的怡然自若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怎么了?”
“哎呀不好,姐姐要使金蟬脫殼計了!”赫連鐵朵竟然一把將瘦小的蘇小九提起來,橫空甩出去!
“哎哎哎哎——哎呀!”
蘇小九飛在半空,只覺得一顆小心臟都要保不住了,剛才蓄得滿滿的淚水迎風直飆。
眼前就是硬地,迎頭便要撞上,她把藥丸藏在心口,隨即閉緊眼睛準備咬牙撐下將要到來的沖撞。
“噗”。一只手將她穩(wěn)穩(wěn)托住,卸去了沖勁。
蘇小九感覺到腳尖沾地才慢慢睜開眼睛,側(cè)頭一看,身邊站的金發(fā)青年著金吾衛(wèi)軍裝,正是她夜夜守望的阿攬延。
“沒受傷吧?”雖然口上這么問,可是阿攬延眼睛盯的卻是赫連鐵朵身上,并沒有注意躲在一邊心跳暗暗加速的蘇小九。
赫連鐵朵本來打算把蘇小九扔出去拖住阿攬延,卻不想街上擠得人太多,一時竟無法走脫。
既然一計不成,只好再施一計。她高高揚起鞭子,作勢要抽,周圍的人剛剛才見識過厲害,都慌忙抱頭蹲下,唯恐刀劍無眼。
阿攬延按緊腰間橫刀急進:“不準傷人!”
“我偏要!”
赫連鐵朵一跺腳,揮起鞭子纏住兩個好不容易從水溝里爬起來的秀才使出蠻勁一甩,將他們卷倒在當街上,砸翻了一撮圍觀的閑人。
“你再追啊,拿得住我是你天大的本事!”
在笑罵聲中,赫連鐵朵踩著地上一堆人的脊背,借力一躍,好似一朵紅牡丹在空中綻開,翻過街墻遠去了。
長陵信也
赫連鐵朵和阿攬延,那又是另一個漫長的故事了。天曉得我這輩子還能不能把它寫完。 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