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接人
江水悠悠,月光映著那張馬臉,顯得有些滑稽。
“又來找我干嘛啊,大叔?!?p> 云旗沒有回頭,語氣里透露著些許無奈。
“咳咳,我好歹算個神仙,你倒是稍微放尊重點啊……”馬臉怪人撓了撓長臉,小心翼翼地建議。
“勾魂馬面也算神仙嗎?”云旗轉(zhuǎn)過臉,挑眉道。
“萬一我是白龍馬呢?!?p> “要我給你找面鏡子嗎。”云旗看著那張比炭還要黑的馬臉,笑道。
“咳咳……雖然沒編制,不過我好歹也是個地方性的公差吧,怎么不能算神仙?!瘪R面理不直氣也壯,“天庭的事,你不懂,你不懂……”
“是嗎?”
云旗抬手,緩緩摘下臉上的面具,轉(zhuǎn)過身來。
于是本就心虛的馬面,忽地噤住了聲,下意識地抬手遮住了眼。
并非有什么東西閃爍光芒,只是因為面前少年的面容,俊朗得有些耀眼。
只見這月下少年,面如冠玉,俊朗豐神,一線劍眉,鼻梁直挺;兩片嘴唇薄似刀鋒,一雙金眸亮如炬火。
“像……太像了……”馬面放下手,不自覺地喃喃道。
“像什么?”
“沒、沒什么?!瘪R面連忙擺手,岔開話頭,“云旗,我今天來,是跟你道別的?!?p> “走好,不送?!?p> 馬面的臉頰抽了抽。
“……你就不能挽留一下我?今天幫你把雨給停了,可是又欠了一屁股人情……”
“本來就是你讓我去修道的?!痹破炻柫寺柤纾昂萌俗龅降?,送佛送到西。”
“看你這話說的?!瘪R面又撓了撓臉頰,“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不是我著急讓你去修道,是你若再不去修道,過幾年恐怕真的就尸骨無存了?!?p> 聽到這話,云旗沉默了片刻,張開帶著手套的手掌,開口道:“不是有這十枚銅戒嗎?!?p> 馬面搖了搖頭:“治標(biāo)不治本,最多幫你續(xù)上三五年的命?!?p> “唉?!?p> 云旗嘆了口氣,盤腿坐下。
他確實是個農(nóng)家小子。
但他絕對不是個“正?!钡霓r(nóng)家小子。
從六歲那年云旗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別的小孩砍柴是用柴刀而不是用手指之后,他就明白,自己應(yīng)該是跟別人不太一樣。
他把這些事告訴了自己的老爹,誰知道老爹非但不喜,反倒手足無措起來。
娘親知道后,也并不驚訝,只是平日里對他的訓(xùn)誡又多了許多。
“旗兒,千萬不要將這身本事輕易露給外人。你并非普通人,卻也絕不可妄自尊大,張揚跋扈,凡事謹(jǐn)記‘低調(diào)’二字。”
這是娘親最常對他說的話。
此后的八年里,云旗的本事越來越離譜:手劈頑石、腳裂青岡都是小事,他甚至能凝天地氣,催草木生,村口魏大爺?shù)墓照缺凰幻?,愣是在地上生了根。可憐魏大爺花了大半個月,愣是沒想明白自己好好地拄著拐,到底是怎么摔斷腿的。
常人眼中神仙才能做到的事兒,在他這兒比不過吃飯簡單。
若只是這樣,云旗遮遮掩掩也就過去了。
可大問題也隨之而來。
最開始只是莫名其妙的精神恍惚,四肢滾燙,再到后來云旗會突然心悸,或者早上睜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床上而是躺在后山的林子里。
也就是這時候,面前這個沒有編制的“神仙”出現(xiàn)了。
“修道,固體,唯有此路能救你一命。否則不出幾年,你定會如火中干柴一般,灰飛煙滅?!瘪R面如是說道。
“放屁,不去。”云旗如是回道。
自打記事起,云旗就被教著要謹(jǐn)言慎行,低調(diào)行事,他自己也對當(dāng)“修仙得道當(dāng)人上人”不感興趣;再加上云旗對這突然出現(xiàn)的馬臉怪人也談不上信任,自然一口回絕。
馬面倒也沒有著急催促,只是交給了云旗十枚銅戒,幫他緩解這些癥狀。
緩解倒是真的緩解了,可只要褪下銅戒,云旗的癥狀只會變本加厲地復(fù)發(fā),甚至到了身體流血破皮的地步。
隨著自己的情況越來越嚴(yán)重,他不得不認(rèn)真考慮馬面說的話了。
終于,在一次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躺在隔壁李大媽家的房頂上,被大媽逼著與自家閨女成婚之后,十四歲的云旗離開了小段村,坐上了這艘前往葉城的船。
云旗到現(xiàn)在都記得自己溜走時候,在村口聽到李大媽小女兒撕心裂肺的哭喊,那聲音比起來屠戶殺豬差不了幾分。
“你是怎么打算的?”馬面看著盤坐面前的少年,開口問到。
“找個名氣不大,但也算正經(jīng)的宗門,進去學(xué)些能強身固體的本事,等什么時候我身上這毛病治住,找個由頭再溜回小段村來?!痹破祀S口答道。
他倒是沒有說謊。
云旗壓根兒就不想去什么大宗門。在試金會若是入了天海宗、朱英谷這樣的地方,自然會引起矚目,這可是云旗萬萬無法接受的。
“你的問題主要在筋骨皮肉。”馬面正色道,“若是入了修道之途,重點不在凝神聚氣,而在于如何錘煉身體。我現(xiàn)在只能再說這么多,剩下的事,就交給你自己了?!?p> “懂了?!?p> 馬面看了看云旗,想要找些話聊,憋了半天開口道:“你第一次離家,爹娘就沒跟你說些什么嗎?”
“說肯定是說了?!痹破炻N起腿,晃著腳,腦海中再次浮現(xiàn)出自己離家時,娘親同自己最后訓(xùn)誡時的畫面:
“旗兒,從你出生那日起,我和你爹就知道你并非凡人,小段村這地方,自然是留你不住。你也知道,你同其他人……并不相同。有大能是好事,但若是因此過于矚目,恐怕也會引來禍患。行事定要三思,莫要張揚跋扈,你雖有本事,可行事切記低調(diào)?!?p> “娘,放心好了,槍打出頭鳥,惹人眼的事我肯定不會做?!?p> “還有,我知道你雖算不上性情涼薄,卻也不是好管閑事的孩子……”
“自家門前雪當(dāng)然要掃,他人瓦上霜與我何干?娘,若是勸我多多行善積德,還是算了吧?!?p> “娘不是要勸你多多行善,而是要告誡你莫要作惡。你頭腦聰明,也有本事,可以不做渡世善人,卻也要行的端做得正,問心無愧。滴水恩不教你涌泉相報,卻也絕不可忘恩負(fù)義;遇人遭難不教你傾囊相助,卻也決不能趁火打劫;待小人不必赤誠心腸,對君子也不可虛與委蛇。娘不懂修道之事,卻也曉得心術(shù)不正,修道之途不可能走得安穩(wěn)?!?p> “明白了。娘親叮囑,云旗謹(jǐn)記心中。”
“最后一點。”
“娘,你說?!?p> “你現(xiàn)在雖小,可已經(jīng)有好幾家上門來找過我說親了,聽說村口張大嬸的侄女還害了相思病。娘已經(jīng)可以猜到幾年之后,但凡見過你的姑娘,定會將你掛念心中,少不了有人會晝思夜想,輾轉(zhuǎn)難眠?!?p> “娘是……教我莫要濫情?”
“不,我是想說,你有這上好條件,下次回來的時候,最好給我?guī)€好看賢惠的兒媳婦回來?!?p> “……”
一想到這兒,云旗就忍不住一陣惡寒。
女人,呵,女人。
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
結(jié)婚生子對云旗而言,更是不亞于酷刑。
比起來找個相好的女子,他寧愿讓黃瓜爬上自己的床。
馬面看到云旗忽然沉下來的臉色,撓了撓臉,似乎還想要說些什么,但最后還是憋了回去,只是干巴巴地開口道:“那我走了啊。”
“走吧走吧。”云旗抬起頭,似笑非笑,“我還能攔著你不成。”
馬面點了點頭,一團黑霧再次將他包裹,不過呼吸之間,船頭就只剩下云旗一人盤腿而坐。
渡船搖晃,江風(fēng)陣陣。
“唉,麻煩啊,麻煩?!?p> 云旗終是緩緩起身,走入正廳,回到客艙之中,就這么重新睡下。
等到他再睜眼時,已是日上竿頭。
看了一眼蜷縮在角落睡死的黃瓜,云旗晃了晃腦袋,坐起身來。
這條土狗自打自己記事起就已經(jīng)拴在了家里的門柱旁,村里的大狗小狗來來回回已經(jīng)換了一批,可黃瓜卻依舊毛油皮亮得像是只年輕的公狗。
云旗本不打算帶它出來,是自己老爹說什么也要自己帶上它的。
“帶上它吧,蠢是蠢了點,路上也算有個伴,省的憋悶。”
想到這兒,云旗忍不住輕笑出聲,走到一旁抬手一巴掌拍在黃瓜的屁股上。
熟睡的黃瓜打了個激靈,等看清眼前人后,尾巴頓時搖成了一朵花。
“睡吧睡吧,瞧你揚了二正那出?!痹破熳チ俗ニ哪X袋,起身向正廳走去。
只是待他推開大門,看到眼前一幕,心里卻是忽然一沉。
昨日夜里還空空蕩蕩的正廳,此刻竟是坐滿了船客。
他們的衣著各不相同,年紀(jì)也都不相仿,可無一例外腰背筆挺,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張張方桌前,好像一塊塊石雕一般。
這群人,難不成都是今早從哪個渡口上船的?
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情。
云旗按捺心中訝異,隨便找了個空座坐下。
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情況,但有時候知道的少反倒是件好事。
任誰都能看得出這群人不對勁。
這個時候,就一定要裝聾作啞,把自己當(dāng)成空氣,越安靜越好。
事實似乎也確實如此,正廳之中數(shù)十船客,頂多有人瞥一眼云旗臉上的面具,很快便移開了目光,身子依舊紋絲不動。
就在這時,客艙入口,黃瓜擺著尾巴睡眼惺忪一搖一晃地從跟了過來。
只是還沒到云旗身邊,它忽然仰起頭,耳尖顫動,朝著一旁的船客露出警惕的神色,再不見方才懶散。
不好。
云旗趕忙咳嗽一聲,不動聲色地朝黃瓜擠了擠眼睛,示意它可千萬閉嘴。
黃瓜瞧見云旗表情,尾巴搖得更歡了,它瞅著云旗表情,用眼神示意自己已經(jīng)明白了主人的意思。
云旗稍稍松了一口氣:這小畜生,終歸陪了自己這么些年,還算通些人性。
下一秒,黃瓜亮出一口獠牙,沒命地朝一旁船客吠叫起來。
通你妹?。?p> “黃瓜!”云旗連忙出聲叱喝。
黃瓜聞言,只當(dāng)是主人為自己加油助陣,更是興奮難耐,改動口為“動口”,獠牙畢露,二話不說朝一旁方桌的船客撲去。
只是那船客卻仍舊穩(wěn)如不動磐石,只是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半空之中的這條土狗。
接著,船客放在腰間的右手微微動了動。
云旗眼中劃過一道精光。
下一刻,虛影閃過。
身子穩(wěn)如磐石的船客猛地挺直腰背,向后仰去,腰間一物落在船板之上,發(fā)出“叮當(dāng)”聲響。
方才還坐在椅子上的云旗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了桌前。他一只手攥著黃瓜的狗嘴,一只手扶著面具,裝出歉意口吻:“叔,實在不好意思,鄉(xiāng)下土狗沒眼力見,給您添麻煩了。我保證它不會再犯傻了,還請您多包涵,多包涵吶?!?p> 船客看著云旗的面具,嘴唇微動,片刻之后才反應(yīng)了過來,眼中有復(fù)雜情緒涌動。
只是最后他還是點了點頭,俯身撿起地上掉落之物,沒有開口。
云旗點頭哈腰地拽著黃瓜重新坐下,似乎重歸平靜??伤婢吆蟮谋砬椋瑓s絲毫不輕松。
船客腰間掉落之物,是一枚匕首。
這人并非反應(yīng)慢,而是根本就沒把一條土狗放在眼中。
若是方才云旗沒有攔住黃瓜,恐怕這小畜生此刻真的就要變成一灘爛肉了。
但更讓云旗吃驚的,是那枚匕首上的刻紋。
那仿佛水波一般的刻紋。
他認(rèn)得那紋路。
九州之上,只有一家有資格在物件上篆刻水紋。而在江南三州,見水紋如見朝堂御令。
那溫婉的水紋,便是江南財富的象征。
陽州,百里家。
九大家族之中僅次于冀州司寇,江南三州大小商鋪酒樓,十有六七都是百里家的產(chǎn)業(yè),更不要提與那蓬萊島之間萬縷千絲的聯(lián)系。
云旗雖沒怎么出過小段村,卻也讀過不少書,聽過不少故事,自然曉得那紋路背后的意義。
難不成這一船,都是百里家的人?
云旗腦海中,頓時浮現(xiàn)出昨日那青衣公子的面龐。
他還沒來得及捋清頭緒,船身忽然一顫,接著速度逐漸放緩了下來。
云旗側(cè)過臉朝江面望去,視線落在不遠(yuǎn)處渡口,卻看見那臨河商鋪門前,飄揚著一面面米白色的旗幟,旗面之上刺繡著青色的花朵。
青花旗?
云旗皺眉,他認(rèn)得那店前的旗幟,也知道只有迎州商賈才會在店前豎起這種旗子。
可自己坐的是直下神州的渡船,途徑只有陽州,又怎會路過插著青花旗的渡口?
渡船緩緩靠向渡口,云旗的視線在停泊的其他客船之上來回掃過,略作打量,便在心中暗自嘆了口氣。
停在河上有十?dāng)?shù)艘渡船,卻無一艘掛著駛向神州的招牌。此刻若是有人想坐船前往神州,只有一個選擇。
看來答案已經(jīng)很明顯了。
自己坐的船不是走錯了方向。
它是來接人的。
就在云旗想清楚不過片刻,小船悠悠地??吭诹硕煽谂浴?p> 江風(fēng)習(xí)習(xí),水波瀲滟。
忽有鈴蘭暗香,隨風(fēng)彌漫。
細(xì)微的腳步聲逐漸清晰,有人輕踩木板,踏上渡船。
云旗下意識地望向船艙口。
一道身影,映入眼簾。
來者身穿黑袍,頭戴竹帽,一道面紗遮在竹帽前,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不慌不忙地四處打量,似乎在思索要在正廳尋個合適的坐處。
別過來,千萬別過來。云旗在心中瘋狂默念。
于是下一秒,黑袍船客不疾不徐地朝著云旗所在方桌走來,正對著他緩緩坐下。
一向?qū)δ吧藳]有好臉色的黃瓜,這會兒卻少見地噤住了聲,乖乖地趴在了云旗身后,眼中竟是流露些許怯意。
一陣惡寒幾乎是瞬間攫住了云旗的心臟,他渾身汗毛霎時炸起。
那是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來自本能的恐懼,仿佛有人用冰過的長刀擦著自己的脊梁骨反復(fù)劃過,云旗甚至已經(jīng)幻聽到了骨骼和刀鋒摩擦的“沙沙”聲。
盡管沒有看到船客的面龐,可云旗已經(jīng)可以肯定,這個世界上能帶給自己這種感覺的,只可能是一種人。
這個世界上,云旗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
這家伙。
是個女人。
而且一定是個絕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