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分,紫元宮周圍的楓葉早已深紅似火,給人一種濃郁的悲涼之意。
楚越一早便醒來了,其實她昨夜并沒有入眠,幾乎是一整個夜晚都坐在床上,手里緊緊握著兩塊碎玉,怔怔出神。
其中一半,自然是她離開重川之前的那個夜里,母親洛溪云交給她的信物,而另外一半,則是幾日前外公洛平交到她手里的,說是時候該物歸原主了。
物歸原主,當然是他那個離家二十余年,遠在南陽都城的獨女。
她站在書桌前,攤開了一張雪白的宣紙,提筆沾墨,寫下了幾封家書,算著日子她已經(jīng)離家數(shù)月,早就是時候該寫封家書回家了。
最后,她將幾封書信裝進信封之中,并將放在桌面上的那兩塊玉佩一并放了進去,隨后走出了學舍離了學宮。
城北逍遙街,錦繡堂,楚越找到了商掌柜,將那一沓厚厚的書信交到了他的手里,囑咐道:“商掌柜,這封家書麻煩您用上官家的二級商用驛路寄回重川上官家?!?p> 商掌柜將書信放到懷中,拍了拍胸脯拱手道:“七姑娘請放心,商某定將這書信安全送達。”
“我聽聞,最近東冥行海外商會新上任了一位會長,年紀輕輕卻深受眾商家信任,不知商掌柜可曾與他打過交道?”楚越臨行前突然問道。
商掌柜也是一時之間沒想到七小姐會有此問,硬是愣了片刻才肅然開口應道:“這位新任會長姓李名喚云開,是半年前新接任這會長之位的,雖然年輕,但確實業(yè)務熟練,為人處事亦是極為圓滑通透?!?p> 楚越聽罷,也沒有再問什么,只是點了點頭便轉(zhuǎn)身離去,只留下了一頭霧水的商掌柜站在原地,抓耳撓腮想不通透?。?p> 黃昏時分,楚越從錦繡堂返回紫元宮時,在距離宮門外不遠的一處臨湖水榭,看到了一個坐在橋邊,雙腳懸空的背影。
她沖他喊了幾聲,卻得不到回應,直到她默默走到他的身邊坐下才回過神來。
楚越任由雙腳在橋下晃悠著,直視前方湖面笑著調(diào)侃道:“想什么呢,裴師弟,叫了你幾聲都沒理我,可別想不開跳湖啊?!?p> 裴嗣猛然間偏過頭望著她,腦袋卻頓時之間“嗡”的一聲暈乎乎的,他沒忍住低頭扶額,晃了晃腦袋,才止住了突如其來的暈眩感。
楚越見狀,皺眉擔憂道:“沒事吧,頭現(xiàn)在還會疼嗎?”
裴嗣聽罷,笑意溫醇,又指著自己腦袋略帶一絲自嘲的語氣道:“我現(xiàn)在這個頭啊,要這樣慢慢地轉(zhuǎn),否則呀就天旋地轉(zhuǎn)嘍。”
她自然是知道當晚他是為了救自己才會被豢蛇重傷,但她也清楚,他們之間似乎早已不需要道出“謝謝”二字了。
他將雙腳抬了上來,屈膝后撐著手臂托著下巴,就這樣緊緊盯著她,而她,早已將視線投向了天空中的那一抹晚霞。
歲月靜好,天高任鳥飛,莫過于此吧。
楚越忽聞道:“越兒,你方才叫我什么?我記得那天晚上在竹林你可不是這樣叫我的,我還是比較喜歡那個稱呼。師弟啊,裴公子啊,殿下啊都太生疏了?!?p> 楚越微微偏過頭看著他,一副占我便宜卻還要賣乖的表情,撇嘴道:“喊你一聲‘裴大哥’可是我吃了虧,別忘了,我們可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
他們都不知,其實他們兩人更是同一時刻降臨這個人世。
樹林中,有一人站在暗處默默凝視著湖邊水榭,袖中突然鉆出了一條赤紅如血的小蛇,正吐著蛇信在舔舐著他那細長白皙的手。
只聽他用耳語般的聲音柔柔道:“看清楚了,這兩個人,以后可不準殺,他們的小命我留著還有用,如若不然這場大戲誰還能陪我演下去呢?”
說罷,他的身影瞬間消失在黑暗中。
裴嗣干脆用雙手墊著頭,直接躺在了橋上,仰望著即將迎來黑夜的天空。
楚越見狀,忽然有些許感傷,道出心聲:“其實我從小便想要過這般無憂無慮的生活,沒有任何束縛,沒有任何負擔的日子,只是......”
裴嗣自然察覺到了她的情緒,就像之前在村莊那次一樣,他也很想知道,她一個姑娘家,曾經(jīng)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話說到一半,楚越便止住了話頭,她沉默著,他也沒有嘗試揭開她的傷疤。
十年前的那一個仲夏時分,重川城的百姓都聽聞了上官家大老爺上官清染病而去,卻沒有人知道他的真正死因,根源還要追溯到一年前。
她六歲那年,年初的時候春弄牽著她的小手,來到了上官家的一處染坊,她被春弄抱著站在了一個大染缸前,看著眼前的工人攪拌著缸中的染料,而那時的染料還未開始使用植物作為原材料,就在那天,她突發(fā)奇想提出了這個建議。
最后,讓老祖宗上官燭明以及幾位家中的叔伯都贊嘆不已。
后來,爹爹上官清為了表揚她,問她有什么愿望,于是她說想要去南都玩。
誰都沒想到,就在他們一家三口回重川城的途中,被一伙賊人所覬覦,上官清身受重傷,那當胸一腳,導致了他心脈受損并落下了病根難以痊愈,最終在一年后復發(fā)身亡。
從那以后,僅僅七歲的楚越便陷入了悔恨的漩渦之中,悔自己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在乎之人,恨自己父親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就這般拋下了她與母親撒手人寰。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她們孤兒寡母失去了父親的庇護,遭到了家中同輩子弟的欺凌和謾罵,若不是老祖宗上官燭明仍舊表明立場偏愛這個嫡長重孫,她們母女倆早就被迫離家了。
于是,她慢慢地便將自己徹底封閉起來,不僅辜負了家中長輩對自己從商的天賦期望,而且還成為了一個“異端”,拼了命地習武。
她一直都覺得,只有自己變得強大了,才能護著身邊之人,而不是像小時候一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至親至愛的父親在自己眼前失去生機。
她埋怨了父親十年,但歸根結(jié)底其實是恨了自己十年。
直到后來在家中找到了錦盒里父親上官清留下的那封書信,她才得以放下當年之事,重活一次,重新找回當年那個真正的上官楚越。
她身為一個行商世家的小姐,之所以這般精于算計謀劃,幾乎能夠輕易洞穿那些所謂的陰謀詭計,其實都是因為從小到大在家中給磨練出來的。
畢竟上官家很大,真真正正當她們母女倆是家人的,實際上并沒有幾人。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其實你的骨子里還是渴望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吧?”裴嗣忍不住輕聲呢喃道。
楚越輕嘆一口氣,轉(zhuǎn)頭看著眼前這個無賴至極的家伙,哪里像是一個親王世子?
“如果將來,真的可以過這種生活,確實挺好的,只是我從來都沒有奢望過?!?p> 因為她的背后,還有一個上官家族。而他肩上扛著的,是整個江山,而此時,她并沒有意識到,她已然不知不覺地把他劃進了自己的未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