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常州的第二天,言叔華總覺得心緒不寧。夜里還會驚醒,莫不是家里有事,但是剛剛到常州,總要呆幾天把事情都處理好了再回家,雖然這些年他在經(jīng)營上不斷改善,很多事情已經(jīng)不需要他自己親力親為也可以做好。然而總有需要他拍板定奪的事情。比如提價降價,有人賒貨,新品的引進,存貨處理,等等。這不明天要米價提高通知,要不然等明天以后回去一趟。然而事情的發(fā)生不給他這樣的安排計劃。一封電報把他急得什么都不顧,拋下店鋪,直接去碼頭找了一只快船回新北。捏在手里的電報是大哥言伯華拍來的,上面只有四個字:“志危,速回?!毖允迦A怎么都想不通,志平小孩家家,會有啥危險,溺水?摔跤?不可能啊,這個奶媽很盡職。天擦黑趕到新北碼頭,大哥在青石板的碼頭上不停的走來走去,一看到船來了,知道是三弟。一言不發(fā)一步跨上船拉著言叔華就往家里跑,兩個人跑到家都?xì)獯跤?,只見志平的奶媽,坐在院子里手里抱著志平,眼淚簌簌往下流,志平小臉通紅,牙關(guān)緊縮,額頭上蓋著降溫用的濕毛巾。母親毛氏夫人也在邊上陪著落淚,眾人都是一籌莫展。看到言叔華來了,保姆趕緊站起來,滿懷希望看著三爺,嘴里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三爺,志平他,他,…”言叔華冷靜的摸摸志平的額頭,燒的滾燙,疾聲問到:“有沒有看過醫(yī)生,醫(yī)生怎么說?是怎么了的?”奶媽擦擦淚水,把志平的手拿起來,那只小手腫得像饅頭一樣,一點點大的傷口那里都已經(jīng)發(fā)黑?!拔覜]看好志平,他用手去抓的昂公魚,被刺扎傷了,當(dāng)天下午去看了醫(yī)生,說沒事,就回去擦點藥酒。第二天好多了,也下地玩了,吃東西了,可不知道為什么昨天晚上忽然就發(fā)高燒不醒,我今天早上把他抱到鎮(zhèn)上診所,醫(yī)生說很不好,所以大爺打電報叫你回來,快救救志平吧。”言叔華知道在新北已經(jīng)沒辦法了,立刻叫奶媽抱起志平,跟著他回船上,他下船時候交代船不要立即回去,在這里等他,萬一有不時之需。這只帶有柴油掛漿機的小船立刻發(fā)動,打開船頭燈,排氣管冒著黑煙向著茫茫的遠(yuǎn)處疾馳,把岸邊星星點點的燈火不斷的向身后拋去拋去,越來越遠(yuǎn)。奶媽抱著志平坐在船艙,言叔華一會兒過來抱一下志平,摸摸他的額頭,一會兒跑到船頭,看看已經(jīng)到哪了。他從來沒有這樣心緒不寧。船家兩個人,一個開船,一個做飯。做好了來喊言叔華:“三爺,你從上午到現(xiàn)在一點沒吃,快來吃點吧,雖然不是好飯菜,總不能這樣餓著肚子,會把胃餓壞的?!毖允迦A搖搖頭,“你們吃吧,我吃不下,師傅啊,到常州還有多久?”船家端著碗,站起來看著岸上,“這里是埠頭,估計要到天亮才能到,三爺,我們的機器已經(jīng)調(diào)到最高馬力了,也就是你三爺,誰敢在夜里這么跑,要不然到前面關(guān)卡,不被扣住也會挨槍子兒,你看白天來的時候,卡子上的那些黑狗皮遠(yuǎn)遠(yuǎn)一看到是您,立刻打開閘門,咱們船都不減速就通過,那威風(fēng)…”言叔華沒心思聽他這些。站起身依舊到船頭吹著河面上略微有點河水腥氣的風(fēng)。那是小時候最習(xí)慣的最喜歡的味道,可那水里的魚居然會把志平弄成這樣。正胡思亂想,奶媽在艙里大喊:“三爺,快來,快來…”言叔華三步并兩步跑過去,進艙一看,志平居然睜開眼睛,很清醒,看到他進來,很驚喜,喊著:“爹,爹?!笔稚爝^來要言叔華抱,言叔華立刻抱住志平,輕輕撫摸著他的小臉。奶媽在邊上松了一口氣,嘴里喃喃自語,“菩薩保佑,志平終于醒了,沒事了,阿彌陀佛!”
到了早上,言家人發(fā)現(xiàn)昨天晚上火速離開的那只船又回到了碼頭,立刻敲開言伯華的大門。言伯華衣服都沒穿好,一邊跑一邊扣著扣子。他跑到船上,一看,言叔華抱著志平坐在船板上一動不動,手里的志平臉上也蒙上了平時的兜肚,奶媽在一邊泣不成聲?!爸酒皆趺蠢??老三,你說?。 毖允迦A沒出聲,表情呆滯的站起來,抱著志平上岸往家里走:“志平啊,我們回家啦,別怕,爹在這里,爹陪著你?!蹦虌屢贿吙抟贿吀圆A說:“晚上到了半路,志平忽然醒了,還叫了三爺,要三爺抱,我以為他都好了,誰知道忽然他就沒聲音了,就這樣沒了氣息,天吶,為什么要把志平帶走啊……,我該怎么向三奶奶交代?。 闭f著她就要往河里跳。言伯華和船家趕忙攔住,把她拽上岸。言伯華對奶媽說:“這不是你的錯,這是天意,志平太可愛了,老天都妒忌。你要再有什么閃失,老三可真的頂不住了,快跟我去看看老三,他現(xiàn)在最難過?!蹦虌屵@才冷靜下來,跟著言伯華到了言家老宅。進門只聽見老夫人,輕輕哼歌的聲音,那是平時她想讓志平睡覺時哼的。志平就躺在小床上,掀開肚兜,那小臉還是紅撲撲的,一點沒變化。面容安詳,像睡著了的瓷娃娃。言叔華坐在堂前太師椅上,看到大家都來了。他直起腰板,手指捋了捋頭發(fā),眼鏡推上一點。剛剛頹廢失魂落魄的樣子一下子變成原來那樣冷峻,“志平走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怪不得任何人,這孩子和咱們家只有這點緣分。有幾件事立刻要辦,大哥,二哥,還有鋪子里你們幾個,立刻去辦。大哥,你會同族長他們看一下家墓找塊地,不要大,但是最好挨著爹的墓,這樣對志平可以照顧。二哥,華貞不在家請二嫂幫忙挑幾件衣服,給志平穿上,多下來的都帶走,讓志平在那邊長大了也有衣服穿。你們幾個立刻去木器店,叫掌柜的做一個小的壽材,材質(zhì)一定要好,今天下午就要用,多給錢不要緊。就這么辦,另外華貞還在月子里,就不通知她了,等以后她回來了,我告訴她吧。其他也沒什么了,年紀(jì)小的離去不能大操大辦,今天晚上就辦好,我晚上回常州?!闭f著站起來,站到一半,整個人倒了下去。
一直到下午,言叔華才醒過來,大夫來看了說他是憂思過重,神志不清,而且心脈不平,似有不通狀,必須休息,再進一步診療。言叔華醒過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志平已經(jīng)不在了,他還要去料理志平的后事,言伯華按住他說:“你就不要動了,休息吧,我們都幫你安排好了,你放心?!笨伤睦镏姥允迦A哪是可以坐的住的人,嘆了口氣:“知道你是不會不管的,我叫人都已經(jīng)裝斂好,抬到家族墓地了,你去看一眼就覆土了?!毖允迦A趕緊往墓地跑,幾個伙計在那里等他,就在他父親四老爺墓的邊上,眾人挖了個小小的墓穴,志平的壽材料子非常好,天色漸暗,光線不好,依然能看到大漆泛著紅光。言叔華稍微松口氣,揮揮手,伙計們開始覆土。一直等到一個園園的小小的墳包堆起。言叔華才轉(zhuǎn)過身回去,但他沒有回去,在跟大哥言伯華交代了一些事項以后,他直接上了那條船,往常州去了。他實在受不了一看到家里的東西就想到志平,更受不了志平一個人躺在冷冷清清的地下,那種剜心刻骨的痛,讓他肝腸寸斷。坐在船頭,這兩天經(jīng)歷讓他瘦了一圈,可這個年代的家家戶戶幾乎都有夭折的孩子,醫(yī)療條件太落后了,他不由得想起小馬和鄭秀秀。鄭秀秀是醫(yī)生,如果志平在上海,甚至在常州,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了?言叔華一邊想著一邊不住的擦眼淚。都怪自己沒有當(dāng)機立斷早些把全家搬到常州去。船家叫他進艙休息,他不去。叫他吃晚飯也不去,就那樣坐在船頭。早上船到常州,已經(jīng)是滿頭露水,衣服盡濕,幾乎站不起來。兩個船家攙著他到了店鋪,伙計趕忙過來把三爺背到樓上,言叔華叫船家到賬房結(jié)賬。在樓上睡了兩天,恢復(fù)了一些。寫了一封信給小馬,讓他問問鄭秀秀是怎么回事。很快,鄭秀秀回信說這叫破傷風(fēng)感染。目前沒有什么疫苗預(yù)防,但是如果在干凈的地方不太會有,而且受傷以后敞開傷口充分消毒清洗是可以避免很大的發(fā)病機率的。小馬和鄭秀秀也很傷心,叫言叔華不要把家人放鄉(xiāng)下了。一個多月后,言叔華在常州幫克平找好學(xué)校,屋子里全部安排好,叫了一條船,先回新北接上母親,克平。然后去新南岳母家接三奶奶,帶著玉萍,抱著亦平。一行人沒有回新北,直接開船去常州。一上船,三奶奶就問言叔華,志平和奶媽怎么沒來。言叔華沒說話,因為奶媽家不在新北街上,在那條大河邊。三奶奶以為是還要去奶媽家接志平。船在河里有節(jié)奏的上下顛簸,發(fā)動機的單調(diào)的轟鳴聲一直在耳邊揮之不去,很快讓三奶奶還有老人孩子都睡著了。一直開到埠頭,為了避讓??吭诖a頭上的船,船速慢下來,岸上也傳來集鎮(zhèn)嘈雜的聲音。三奶奶華貞夫人醒來,看看奶媽手里的亦平,睡得正香。她走出船艙。岸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賣魚的,賣肉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這天正是埠頭街上趕集,五天一集,熱鬧非凡。三奶奶看看外面的景象不對,她來過埠頭,那個碼頭和橋認(rèn)得,這里是埠頭,早已經(jīng)過了新北。她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言叔華在船頭,和岸上認(rèn)識的人打招呼。她進艙問婆婆毛氏夫人,婆婆支支吾吾,眼睛泛起淚光,讓她去問叔華。立刻,一種劇烈的疼痛在三奶奶心里泛起。碼頭上岸邊不斷有熟人向言叔華和她行禮問候:“三爺,三奶奶,你們?nèi)コV莅??!薄叭隣斎棠毯谩MO麓瑏砦壹液瓤诓璋?,”言叔華拱手道謝,說著今天要趕去常州,鋪子里有事,船上有家眷之類的客套話。三奶奶手扶著船艙上沿,強忍著劇烈的心痛,擠出笑容,和岸上的熟人打招呼。好不容易船過了集鎮(zhèn),一下子速度加快。三奶奶想走到船頭去問言叔華,一個趔趄,差點跌倒河里,多虧左手抓住了船艙上面的欄桿。后面的船家趕緊跑過來,托住三奶奶,言叔華也看到了跑過來抱住她,三奶奶已經(jīng)暈過去了。船家喊著:“三爺,掐人中…”言叔華趕緊用大拇指甲掐著三奶奶的人中,不一會兒,三奶奶呼出一口氣,睜開眼睛看著言叔華,“是不是…?”言叔華的眼鏡片上一片模糊,使勁的點頭,聲音哽咽:“在奶媽家里被魚刺扎了手,感染了,沒了,沒辦法,盡力了?!薄拔业暮⒆?,都沒讓我見最后一面,我的志平啊……”船艙里,老夫人掩面而泣,克平和玉萍都在哭。過了好一會兒,三奶奶平靜了一些,仔細(xì)問了志平的事情,言叔華詳細(xì)跟她說了。她想想哭一陣,然后再平靜一會兒。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一直到常州,中午下船吃飯她也沒吃,抱著葉平,呆呆的看著熟睡的小臉,腦子里不斷回憶志平的點點滴滴。
天色漸暗,常州青果巷碼頭也到了。一行人下船到了鋪子里,言叔華領(lǐng)著他們穿過走廊到了后院。小樓燈火通明。孩子畢竟是孩子,是充滿新鮮感的,一會兒就忘記煩惱憂愁的,廚房噴香的飯菜,樓上一個個漂亮明亮的房間,早就讓他們沒了旅途的疲憊。言叔華知道三奶奶吃不下什么,叫廚房煮了粥,然后先扶她上樓去自己房間先休息。自己下來安排老夫人孩子們吃晚飯。這一天的舟車勞頓,吃過飯都早早休息了,三奶奶只在夜里醒了以后吃了幾口粥。第一天到常州青果巷就這樣草草了事。
這幾天,言叔華在鋪子里安排事物,忙著結(jié)賬,駐常州日軍司令部有些不正常,本來按照常規(guī)每個月送米的日子,沒有打電話來要送。但還有一點尾款,是上個月增加的數(shù)量,今天想去結(jié)一下。他騎著腳踏車到了日軍司令部,發(fā)現(xiàn)里面的人忙忙碌碌,出出進進,沒人理會他。后院飄來焚燒紙張的焦味,還能看到一些紙片被熱風(fēng)吹到空中,四處飄散,化為灰塵。平時森嚴(yán)的可怕地方現(xiàn)在狼狽不堪盡顯。言叔華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沒見到財務(wù)科的人,只能打道回府。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五日,日本裕仁天皇宣讀終戰(zhàn)詔書,宣布日本戰(zhàn)敗的消息傳遍全世界。傳到裕豐泰米行里的收音機里。原來昨天日本人焚燒文件是這個原因,言叔華太高興了,日本人真的投降了,當(dāng)天常州的大街小巷,中國的大街小巷,鄉(xiāng)村城市,鞭炮聲響徹云霄。他跑到后院告訴母親告訴華貞夫人,抱著孩子們跳啊唱啊。伙計提醒他,這點日本人的欠款恐怕要不回來了。言叔華哈哈大笑,“只要日本人被打敗,不要說這點余款,要我言叔華傾家蕩產(chǎn)都愿意,以后我們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中國人,平平安安的做生意了!還有什么比這個好?”很快克平順利的讀小學(xué),玉萍上了幼稚園。三奶奶也慢慢恢復(fù)了一些。畢竟那個年代,幾乎沒有一家不存在孩子夭折的情況。眼前三個孩子要照顧,雖然有奶媽有傭人,但是現(xiàn)在華貞夫人更加喜歡親力親為,她覺得虧欠志平的無法彌補了,只能盡力保護好這三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