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沙和小雪坐在馬路牙子上，大口分吃著薩日朗送的西紅柿。
西紅柿被井水冰鎮(zhèn)過，還帶著清透的涼意，酸酸甜甜很爽口。微風一吹，身上的汗水消下去不少。老沙捶打著自己的后腰，拿出地圖仔細查看，去班車站的路程已經(jīng)走了近一半。面前的草原依舊遼闊無垠，水泡子里的蘆葦翻涌著綠浪。一只圓頭圓腦的鼠兔從地洞里鉆出，瞪著兩只黑亮的小眼睛，定在洞口呆愣愣地和老沙他們對峙。小雪把吃剩的西紅柿蒂遞給它。鼠兔的小鼻子狐疑地抽動著，剛要伸出爪子來接。公路上傳來一陣剎車聲，鼠兔被嚇得跳回洞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沙扭頭看去，一輛風塵仆仆的吉普車在他們身后停了下來。車窗落下，是一張年輕姑娘的笑臉，以及一個開朗的聲音：“老師傅，請問附近有加油站嗎？”
老沙慚愧地答道：“我好久沒下山，對這一帶也不熟悉了。不過，我們有地圖，可以在上面找找看?！?p> “太好了！”姑娘喜不自勝，打開車門跳了下來，“草原上網(wǎng)絡不好，導航都斷斷續(xù)續(xù)的。我們的油快用完了，找不到加油站，正犯愁呢?！?p> 老沙把地圖平鋪在路面上，姑娘和小雪一起湊過來辨認他們現(xiàn)在的位置，發(fā)現(xiàn)一公里外就有一個加油站。姑娘舉著地圖跑回車邊，拿給坐在駕駛位上的小伙子看。對方點點頭，表示記住了。
姑娘蹦跳著把地圖還給老沙，笑道：“真是太感謝了。要是油真的用光了，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兒的，就太麻煩了。”
老沙笑了笑，好奇地問道：“你們是來旅游的？”
“是啊。你們是當?shù)厝税?？也在趕路嗎？用不用搭我們的車？”
老沙連連擺手，道：“不用不用。我們?nèi)ニ暮嫌雷疖?，前面的牧場場部就有班車。用不著麻煩你們?！?p> “四合永？在哪？”姑娘轉(zhuǎn)身問車里的小伙子。
小伙子不確定地說：“好像是圍場縣城附近的一個小鎮(zhèn)。最近的火車站就在那。”
姑娘一甩頭上的馬尾辮，笑嘻嘻地回頭對老沙道：“上來吧！我們正要去縣城，剛好順路?！?p> “這……這怎么好意思……”老沙仍舊推辭。
“您幫了我們這么大的忙，讓我們也回報您一下嘛?！惫媚镱^一歪，殷勤地打開后座車門，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這姑娘撒嬌的語氣太像女兒了。老沙一個恍神，就已經(jīng)帶著小雪坐在了車上。他盡量把酸痛的腰板挺得筆直，頭幾乎要碰到車頂。小雪也拘謹?shù)刈枚硕苏?p> 車子加滿油后，就向縣城的方向飛馳而去。小伙子嫻熟地操縱著方向盤，姑娘靠在副駕上，隨手打開音響——是騰格爾的《天堂》。蒼勁的歌聲在車里回蕩，老沙注視著窗外流動的藍天和草原，心里一陣恍惚。天空似乎翻轉(zhuǎn)過來成了蔚藍的大海，輕盈的白云就是朵朵浪花，而草原就是漂浮在海上的碧綠島嶼，承載著生命和希望。
姑娘說，兩個小時后他們就能到達四合永站。這么算來，今天晚上他和小雪就能到BJ了。想到這兒，老沙心里輕快了不少，身子不由得向椅背靠去，卻被一個硬東西硌疼了腰。老沙呲牙咧嘴地摸出了腰后的東西——是個鏡頭長長的照相機。在老沙的印象里，照相機是非常奢侈的玩意兒。從前林場場長有個海鷗牌相機，鎖在辦公室的抽屜里，寶貝得像孩子一樣。老沙趕忙雙手捧牢相機，遞給副駕的姑娘，提醒道：“照相機要收好啊，小心壓壞了。”
姑娘大大咧咧地接了過來，說：“哈！我都忘了，剛才看到一匹白野馬從林子里飛奔出來，馬鬃上閃著金光。我們著急停車拍照，拍完隨手把相機放到后座上了。真是謝謝您啊！”
“你們是攝影師？”老沙驚奇地問道。瞭望站接待過一些誤上山頂?shù)臄z影師，他們多是有錢有閑的中年男人。
“不，我們沒那么專業(yè)，只是喜歡旅行，喜歡拍照?！惫媚锏皖^擺弄了一番相機，遞給老沙：“你看，我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了?！?p> 老沙和小雪頭挨頭，一起翻閱起電子屏幕上的照片。
“呀！你們?nèi)チ似咝呛?。自從那里被圈起來收門票后，我就再沒去過了。”老沙感嘆道。
“是啊，今天早上，我們?nèi)テ咝呛娜粘觥Ｋ狞c鐘就起來了。拍完后我們回旅館補覺，睡到中午才起來。”姑娘一臉甘之如飴。
接著，老沙在屏幕里看到了塞罕塔、紅松洼、灤河源、點將臺和久違的紅山軍馬場。甚至有當年那棵專家們在冰天雪地里找到的落葉松?，F(xiàn)在的它已被雷電劈成兩半，仍舊頑強地存活著。那驕傲的姿態(tài)讓老沙的眼睛泛起陣陣漣漪。
“您再往前翻翻，我們?nèi)ミ^不不少地方呢?！惫媚镄χf。
老沙依言向前翻去。他看到了高聳的雪山、蔚藍的大海、絢麗的極光、靜謐的村落、神圣的廟宇……還有許多有趣的抓拍瞬間：穿紗麗的漂亮姑娘、拉小提琴的流浪漢、販賣榴蓮的小販、跳斗牛舞的舞者……看著這些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景物。老沙心里驀然冒出句傻話：“這世上果然是有外國的呀？”小雪更是專注地把小腦袋埋到了相機前，不時發(fā)出聲聲驚嘆。
“謝謝?？戳四銈兊恼掌?，我們像去過了一樣，見了不少世面?！崩仙嘲严鄼C遞還給姑娘，感慨道：“你們倆這樣志同道合地去旅行，就是那個……呃……浪漫吧？”
姑娘哈哈大笑起來，點頭贊同：“對，對，這就是浪漫?！?p> 老沙想起了妻子簪在鬢邊的芍藥花，不禁噙上了一點微笑——那也是浪漫。
笑過后，姑娘不禁感慨：“旅行也不全是浪漫。簽證麻煩、語言不通、還可能被騙錢?！彼e起左手腕，晃了晃：“喏，這根紅繩，是在米蘭大教堂，一個黑哥們兒給我的。他問我從哪來，說中國是世界上最棒的國家，要送我一根幸運繩，不由分說就綁了死結。然后他告訴我們，這根繩子要十歐元。警察就在旁邊看著也不管?！惫媚锏谋亲影櫝隽诵┛蓯鄣募y路，旋即笑道：“不過，它也算帶給我幸運了吧？旅行中雖有過許多危險的時刻，還好都化險為夷，不知不覺陪我走了很多地方——您帶著孫女兒，也是去旅行嗎？”
老沙看了看小雪，認真地回答道：“嗯，是去旅行！以前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游客們要花時間費錢財來我們這兒玩兒。通過你們我才了解，‘要想開拓新視野，出門旅行看世界’——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哈哈哈，您總結的真好。旅行和讀書一樣，都是拓寬眼界的方式。我們也是有了些經(jīng)歷后，才明白這個道理的——您看不出來吧？我以前是設計師，我男朋友是程序員。您知道996嗎？就是從早9點到晚9點，一周上6天班的工作方式。我們倆過得就是這樣忙碌的日子。當時我覺得，二十來歲正是積累資本的時候，為了未來辛苦一點也值得?？珊髞怼?p> 一直沉默寡言的小伙子側頭看了姑娘一眼。姑娘向他坦然一笑，轉(zhuǎn)身看著老沙和小雪解釋：
“后來發(fā)現(xiàn)，我好像沒有未來了……我生病了，肺癌腦轉(zhuǎn)，目前沒有有效的治療辦法?！?p> 老沙和小雪都大驚失色。眼前的姑娘是多么開朗活潑，一點兒也看不出病人的樣子。
姑娘輕快地繼續(xù)說道：“生病后我才算是活明白了。人的一生很短，與其在公司里做社畜、被老板壓榨、替同事背鍋、不見天日地加班、做著一份毫無成就感的工作，不如去看看世界有多大——所以我辭職了。真的要感謝我男朋友，生病后他不離不棄，還辭職陪我去環(huán)游世界，把我們?yōu)橘I房攢下的錢都花在了旅行上?！?p> “這是我該做的?！睂Ｐ拈_車的小伙子忽然騰出一只手，把姑娘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您知道海子嗎？他有一首詩叫《九月》。”姑娘伏在椅背上，揚著明亮地眼睛問老沙。
老沙搖頭。他知道九月，那是草原下霜的時候。但他不知海子是誰。
姑娘把視線轉(zhuǎn)向窗外無垠的草原，滔滔不絕地說：“海子在《九月》里寫到‘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郧白x這首詩的時候，我就想，自己死之前一定要去一次草原。去看成片的野花，去看明月高懸……環(huán)球旅行已經(jīng)結束，草原也來過了。接下來，我就要去醫(yī)院接受最新的靶向藥治療。還能活多久，能不能治好。這些問題，我就不再去想了?！?p> 小伙子把姑娘的手握得更緊了。姑娘閉上眼，喃喃自語地問：“只要是生命，總會死掉的吧？您說，死亡究竟是什么呢？”
老沙張了張嘴，沒有發(fā)出聲音。他也給不出答案。
姑娘忽地睜開眼睛，看著滿臉悲色的小雪粲然一笑，說道：“你這個小姑娘，明明很漂亮，為什么心這么重？不常常笑呢？來，跟姐姐學，笑一個?！惫媚锊[起眼睛，咧開嘴角，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
小雪勉強跟著姑娘扯了一下嘴角，偷偷拭去眼角泛出的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