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緣有些無奈,倒不是嫌棄陳云樵。
佛說一切眾生,均應有緣得聞佛法,這是慈悲,更是公平。
不能因陳云樵愚笨,就嫌棄他,剝奪他得聞佛法,親近佛法的機會。
況且他雖然愚笨,雖然顛三倒四,雖然連意思都無法理解,但他認真。
陳云樵對背誦佛經(jīng)的認真程度,超越了三藏跟隨緣自己。
三藏跟隨緣自己都是聰慧之人,用三藏系統(tǒng)的話來說,就是與佛有緣,頗具慧根,天生就是學佛的料子。
正因為他們聰慧,什么東西一點就通,什么東西念兩遍就會背,隨緣并不知道佛法對于普通人來說有多難。
眼下教授陳云樵,隨緣知道了。
不管陳云樵是迷信也好,是為了其他什么目的也罷,至少他這段時間里誦念的經(jīng)文是做不得假的。
況且,抱有目的怎么了?
隨緣自己尚且無法做到完全不抱任何目的地誦念佛經(jīng)。
他還沒見過不抱任何目的地誦念佛經(jīng)的人呢。
教了一會兒陳云樵,隨緣收斂了思緒,不再想警兆跟黑霧,認真做起了早課,做完早課,吃了早飯,兩人迎著朝陽重新上路了。
在關內道的時候目之所及,還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出了關內道,一路行來,盡管并沒有看到什么餓殍遍地,赤地千里的景象,但與一百多年前他進長安相比,已經(jīng)荒涼了許多。
以前可供落腳化緣的村莊,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許多變成了殘垣,只有坍塌的屋頂,煙火熏烤的漆黑痕跡,訴說著曾經(jīng)的繁榮。
永州府界碑處的茶棚早已消失,茶棚處長滿了雜草,上面有幾顆手腕粗細的樹苗,已經(jīng)吐出了綠芽。
被師叔一掌滅掉的人更是連一點兒痕跡都沒有了,官道另一邊的樹林里,只有生機勃勃的草地。
行過永州府,又走了幾天,遠遠的就能望見蘭因山了。
望著逐漸熟悉起來的景色,隨緣卻開心不起來。
以前走過的小路,現(xiàn)在臉啊路的影子的看不見了。
那片光禿禿的亂葬崗,現(xiàn)在還是光禿禿的,只是地上的石頭多了許多。
憑著記憶,隨緣在山里繞了一天,終于在撥開一人高的枯草后,得見小鎮(zhèn)子的真容。
在武德年間開始發(fā)展,到貞觀年間繁榮起來的小鎮(zhèn)子,此時已經(jīng)沒有了人煙。
賣肉的張屠夫,賣茶水的李大娘,早已化作一抔黃土。
小鎮(zhèn)上最富麗堂皇的勾欄院早已倒塌不知多少年,其上荒草叢生,甚至有野雞筑巢其內,有人走過去,漂亮的野雞咕咕叫著,撲棱著短小的翅膀在荒草地上滑翔。
隨緣踩在荒草上,腳下捻了捻,從土里撥弄出一塊焦黑的木炭,拿著木炭,沉默不語。
“走吧,上山看看?!?p> 隨緣招呼著陳云樵,轉身出了小鎮(zhèn)。
上山的路早就消失不見,陳云樵走在前面,一手牽著馬,一手拿著砍刀,一路披荊斬棘,趟出了一條小路。
一路走走停停,一路辨別方向,兩人最終來到了一座破敗的小寺廟前。
“……因寺”
寺廟門口掛著的牌匾已經(jīng)掉在了地上,“蘭”字不知哪里去了,只依稀辨認出后面的兩個字。
“噗通”
陳云樵推了一下大門,兩扇門扉向里倒在了地上,濺起一陣灰塵。
“窸窸窣窣”
院子里,荒草叢生間,幾只灰色的兔子受到了驚嚇,四處逃竄。
跨過大門,石子鋪就的小路上已經(jīng)長出了小草。
一路走到正殿前。
這一次,陳云樵收起了力氣,輕手輕腳地推了推門,沒有推動。
再用力推了推。
“咔嚓”
一聲木頭斷裂的聲音響起,門被推開了。
一扇門上面的折頁已經(jīng)脫落,僅靠下面的折頁相連,門扉懸空在那里,瀨戶忽閃著。
“吱吱吱~”
“吱吱吱~~~”
幾只老鼠收到了驚嚇,跳上供桌,消失不見。
殿內的佛像滿身灰塵,低眸垂目,盡顯慈悲。
佛像前,散落著一地的骨頭,有幾片不成勁道的布片,包裹在骨頭外。
隨緣站在門口看了一眼,轉身朝著后院走去。
后院依舊一片荒涼,僧舍因年久失修,無人居住,已經(jīng)倒塌。
院子里的幾片菜地長滿了不知名的野花,開的正艷。
透過低矮的墻頭,可以看到后面的田地里,有三座歪歪扭扭的石碓。
隨緣翻過墻頭,走到了石碓跟前。
每一堆石碓前都豎著一塊木板,上面依稀可以辨別出幾道墨筆。
看筆勢,第一塊是師叔的字,后面兩塊是二師兄的字。
隨緣的到來似乎驚動了石碓里的一家,幾只灰色的狐貍從石碓縫隙中探出頭來看了一眼,確認來的是從未見過的品種后,又縮了回去。
不一會兒,灰狐貍叼著一只小狐貍從下面的縫隙鉆了出來,一溜煙跑沒了蹤影。
隨緣緩緩跪倒在石碓前,雙手摩挲著木板,撿起散落在地上的石頭,一塊一塊地重新壘回去。
這三個石碓,最前面的,是師父的衣冠冢。
靠近師父的,是師叔。
最后的,應該是大師兄。
至于倒在正殿佛像前的,是二師兄。
蘭因寺因他而建,因他而成,師父走了,他也消失了,就只剩下師叔跟兩位師兄默默地守著蘭因寺,再沒有收徒,再沒有傳承,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歲月的長河之中。
隨緣沒有流淚,他只是默默地把三座石碓重新堆好,又收斂了二師兄的尸骨,火化后在大師兄旁邊起了一座石碓。
打法陳云樵騎馬下山,趕了一天一夜的路,買回了筆墨,重新描摹木板上的筆跡。
隨緣一個人,默默地做完了一場寒酸的法事后,帶著陳云樵重新收拾了起來。
清理干凈雜草,把草窠里的鳥窩小心地挪出去,打掃了灰塵。陳云樵叮叮當當?shù)匕验T扉一一修好。倆個人又開始修葺僧舍。所幸水井還能用,他們不用重新挖井。
陳云樵又下山了一趟,除了鍋碗瓢盆等日用品,還采買了各色菜種、糧種。兩人趕在春天的尾巴將種子播撒了下去。
陳云樵的木匠手藝是很好的,一塊新作的牌匾端端正正,上面還刻了簡單的云紋。
“蘭因寺”
隨緣大筆一揮,寫下三個字后,交由陳云樵繼續(xù)鏤刻,刷上漆后,重新掛了上去。
折騰了一個多月,時間已經(jīng)進入了六月,荒廢破敗的蘭因寺總算有了以前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