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有此理!”謝霖再難抑制的怒吼伴著又一只茶盞摔在地上粉碎的聲音。這次就連冷月也聽出了門道,武英殿是朝中大臣議事的地方,月英雖未提及殿中有無大臣,只這“皇上和眾皇子”在場,還要召見謝嫣就是大大的不妥。謝嫣雖是名聲不濟,但畢竟是未嫁女的身份。無論是吳國還是蜀國的風(fēng)俗,都不該在此時拋頭露面。一句“久聞公主美貌”就是定死了不能遮掩面容,冷月心中冷笑。這怕不是要下吳國的面子,而是有人要將祁昭逸和皇后上官瑜狠狠踩在腳底下。
謝霖胸口劇烈起伏著,這事應(yīng)也不是不應(yīng)也不是。三十六拜都拜了,若是一朝得罪了蜀國,讓兩國聯(lián)盟就此瓦解,豈不功虧一簣?睨一眼一旁端坐的冷月,只見她唇邊帶笑,透著一抹譏誚。想是已經(jīng)明白過來,只不知她愿不愿意代謝嫣受此屈辱。
冷月倒沒覺得有何屈辱,土堡雖在吳國境內(nèi),但她從小長在一群男人之中,自來無甚男女戒防。即便是去買人性命,因知其人必死,也少有遮掩面目。既然蜀帝一家上下都想看看這三國淫婦,那又何必遮遮掩掩?上官瑜都不在乎兒子顏面掃地,她頂著謝嫣的名號,又何必在乎這些虛禮?
“勞煩姑姑回稟襄王殿下,本宮與三哥稍作整理即刻入宮,勞煩王爺王妃稍等片刻?!?p> 月英應(yīng)是后退出屋外,謝霖盯著那一地的碎片兀自氣惱不休。冷月站起身,將手中茶盞遞到謝霖面前,“事已至此,三哥也不必生氣。我看這副茶盞價值不菲,你若是還不解氣,這里還有一只?!敝x霖:“.......”
冷月讓秀兒打散了高高堆起的云髻,只將一頭長發(fā)編成一條又黑又粗的辮子。整頭不配一件裝飾,只在辮稍處墜了一顆龍眼大的東珠。她換下大紅的嫁衣,卸了濃妝。本來打算換上一身素衣,但想到畢竟是即將要嫁做人婦,這種喜慶的時候,穿的太過素凈實在不妥。便讓秀兒挑了一件湖水綠色的輕紗長裙,腰間系一條粉藍(lán)色絳帶,卻還是周身不見一件配飾。最后將烏金劍暗纏帶中。烏金劍其實只是一條鋒利的烏金鐵片,劍柄是能正好握在掌中的方木。冷月在劍柄處懸了一枚大紅瓔珞,珞心里纏著一塊紅透的貓眼石。瓔珞穿過絳帶懸在腰側(cè),顯得喜慶又不俗艷。
冷月握緊腰間瓔珞,這枚貓眼還是她第一次出門,做完買賣順手從人家寶閣里順來的。瓔珞是八姐媚奴親手打的,為了慶祝她第一次生意成功。當(dāng)時她本來想選素凈些的顏色,八姐卻說她平時穿的太素凈,姑娘家應(yīng)該多些明麗,才有了這枚大紅的瓔珞。這些年八姐一直在外面打理梅蘭竹菊,姐妹倆一年也見不上兩三次。這次冷月出土堡,八姐也是未歸,只不知再相見時這份姐妹情會不會還在。
冷月未戴面紗,就這樣素凈凈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謝霖這些日子早見慣了冷月素面冷然的模樣,雖然還是陶醉,但已沒了初見時的那份驚艷。襄王夫妻及陪同的仆婦就不是這個感覺了,早聞吳國淑惠公主美貌冠絕天下,因她一向放蕩,眾人便覺得她相貌必是走艷麗一路。今日一見想不到竟是如此出塵脫俗,純凈明麗。眾人忍不住替她可惜:如此佳人,怎落得配給個傻子?
冷月自幼長在土堡,日子過的單純,對大家子弟中的爭權(quán)奪利知之不多。但上面幾個兄長為了討堡主的歡心掌握更多的權(quán)利,也時常暗斗,對于一些功利手段冷月也有些了解。她雖從未見過祁昭逸,但這一路行來,所聽所見,讓她覺得這傻子實在可憐的緊。母親出身尊貴,又正位中宮,母子倆卻不受待見至此。被迫配給個淫婦不說,即便落到如此田地,上面的兩個哥哥也還要繼續(xù)對他羞辱。冷月向來不喜欺軟怕硬的人,雖然只是借著謝嫣的身份替嫁,但想到和祁昭逸拜堂成親的畢竟是她本人,怎也不能看著他受辱。冷月步履堅定,眉目冷然。心中暗自決定:祁昭逸,我冷月既要嫁你為婦,就定不能讓你受這份屈辱!
一路過關(guān)過卡,一行人終于行到西華門外。謝霖卸劍,冷月和襄王妃只帶隨身一名侍女換了宮中的馬車進入蜀國皇宮。
襄王妃其人三十歲上,面如滿月,是個有福相的女人,可惜和襄王成親多年卻始終未有所出。襄王也是情深之人,成親十余年身邊連個通房都沒有,足見夫婦二人情深。
兩人同車,冷月端坐車內(nèi)一語不發(fā),卻是感覺襄王妃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自己。她實在耐不住,抬頭對上襄王妃的眼神微微一笑。襄王妃見她微笑,馬上回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開口說道:“早聞公主美貌,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p> 冷月低頭羞澀一笑,“王妃謬贊了。”
襄王妃又端詳了冷月一陣,當(dāng)她以為話題就此結(jié)束時,又聽王妃說:“三皇子秉性純良,甚是好相處?;屎笠膊皇鞘露嗟模皇?.....”襄王妃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只是太子和贇王始終忌憚皇后母子,太后雖有心相護,卻不敢做的太明。宮中雖是蓮妃主事,但畢竟名不正言不順。稍后上殿無論蓮妃如何挑釁,公主只需緊守規(guī)矩,太后自會替您解圍。”
冷月一雙大眼睛打量著襄王妃,心中納罕:之前并未聽說謝嫣和這位襄王妃有所交往,她們二人今日才剛剛相見,這襄王妃話里話外對她的維護之意卻是再明顯不過。莫非她是受了太后所托,特來提點照顧于她?想來謝嫣雖是名聲不佳,但要嫁的畢竟是太后疼愛的嫡孫。不看僧面看佛面,無論如何總是保住祁昭逸面子要緊。
襄王妃只覺眼前淑惠公主的眼神如有實質(zhì),盯得她周身冰冷??此樕ㄊ菍ψ约撼鲅蕴狳c有所懷疑。謝嫣一向以浪蕩著稱,從未聽說過她還有這份城府。不過想她久居吳國皇宮,若真是心無城府又怎能獨得吳帝貴妃的寵信,能如此跋扈驕橫?
“當(dāng)年我只是一介婢女,和還是晉國長公主的皇后娘娘一同赴蜀,本應(yīng)是當(dāng)今皇上的媵妾??珊髞砦液屯鯛斠驒C緣巧合相識,長公主看出我倆有情,替我向太后求情。因我身份卑微,皇后娘娘更是認(rèn)我為義妹,成全我與王爺。太后和皇后于我夫妻有大恩,只可惜我夫妻力薄,昭逸......三皇子人又......單純。咱們夫妻在大事上雖使不上勁,但公主遠(yuǎn)嫁而來,你我一見如故。我必當(dāng)竭盡全力,讓三皇子與公主免受羞辱?!?p> 襄王妃坦誠相告,冷月對她所言確信無疑。上官瑜母子在蜀國歷來無寵,吳國勢弱,謝嫣又是那么一塊料。哄騙于她,對襄王夫妻沒有半點好處。聽襄王妃直呼祁昭逸其名,提到他時又是一副母愛泛濫的樣子,想來她對上官瑜母子尤其是祁昭逸的感情絕對真實無虛。還有她和襄王十幾年如初的深情厚誼,當(dāng)真應(yīng)了那句一生一世一雙人,讓冷月欣羨不已卻也有一絲傷感。想到自己要嫁的那個傻子,恐怕這一世是不能懂得情為何物了。
冷月眼神轉(zhuǎn)柔,“王妃恩德,嫣兒沒齒不忘。既是自家人,王妃喚我嫣兒即可,不必外道?!毕逋蹂媛断采?,忍不住握住冷月的手,輕撫她手背道:“嫣兒有這個心,我已是心滿意足。只是朝中事多,無謂再多樹敵,你我以禮相待就是了。”冷月輕輕頜首,看來襄王妃的這片心全是落在祁昭逸身上,就不知道當(dāng)她知道自己心愛的侄子竟要娶個那樣的女人時是作何感想?
襄王妃看著面前這個“謝嫣”真是越看越喜歡。蜀帝下旨賜婚時,她和襄王也曾想方設(shè)法的替祁昭逸周旋過。只是無奈人微言輕,根本幫不上忙。為此襄王妃更是好幾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成眠??山袢找灰?,這“謝嫣”身上全沒有世人所傳的風(fēng)塵浪蕩之氣,雖然人冷了點,但卻是知情守禮。襄王提醒她說他們與她才相識半日,說不定“謝嫣”是刻意收斂。但王妃卻有種感覺,眼前這個“謝嫣”絕不是那樣的人,這其中定有些誤會。冷月不知王妃早對她生出如此一片“深情”,只是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提起祁昭逸時的母愛深深,想來這就是所謂的愛屋及烏了。
過了玄門,眾人下馬落車,由執(zhí)事太監(jiān)領(lǐng)著一路步行穿過廣場入武英殿。因為一路都有襄王夫婦提點,一行人很快步入正殿。武英殿是蜀國歷代帝王臨朝議事的處所,殿內(nèi)鐘鼎錯落,香氣繚然。冷月跟在謝霖身后,襄王妃陪侍在旁。她斂了周身氣息,提升五覺,雖未抬頭,已知殿內(nèi)不過十人。想那蜀帝老兒還算有些良心,沒讓文武大臣同來觀賞,總算還給他的傻兒子留了些顏面。
殿上執(zhí)事太監(jiān)高聲唱喏:“吳國淑惠公主,德威將軍覲見!襄王殿下、王妃覲見!”謝霖、祁渭撩袍矮身下跪,祁渭雙膝落地行的是文官的全禮,謝霖卻只是單膝跪地抱拳行武將禮。
一聲嗤笑大大方方落入冷月耳中,身旁襄王妃似是看到謝霖表現(xiàn)受了驚,微微抽了口氣,忙也雙膝跪地埋頭行禮。冷月嘴角上翹,謝霖這人雖然有些齷齪惡心事兒,但還是瑕不掩瑜,在如此大敵環(huán)伺,孤立無援的情境下竟還能有這份傲骨。哥哥既然已經(jīng)搭好了臺面,妹妹也不能怯場,好應(yīng)該大大方方唱好這出威武不能屈的大戲。
冷月高舉雙臂,先環(huán)于胸前,雙手相交,左手覆于右手之上,再高舉過額,雙膝半蹲,按照謝霖請的教養(yǎng)嬤嬤所教的規(guī)矩給蜀國皇帝行了個吳國宗室的家禮。
“哼!吳國一向自詡禮儀之邦,謝家這兄妹倆來我朝面見陛下竟不行大禮,真真是打了謝瑾之那老頑固的臉?!甭曇魪纳衔粋鱽恚崦娜牍?,語意卻是尖酸刻薄。冷月感到斜前方謝霖身子微微發(fā)抖,他雖是一身傲骨,卻連累父親乃至吳國受辱。雖有七竅玲瓏心,熊熊怒火燒灼下也使不出一絲神通。
雖然沒有抬頭,冷月也猜出說話的大概就是執(zhí)掌蜀國后宮大權(quán),二皇子贇王的母妃柳氏。這女人當(dāng)真是跋扈到了極點,上有皇帝皇后以及太后,下有三位皇子,她居然也敢如此當(dāng)堂大放厥詞,真是連燕云的家教都不如。
“嫣兒雖還未與三皇子成婚,但我二人早有婚約。嫣兒一介女流,無功無名。今日面見蜀帝陛下,自當(dāng)該行家禮。三哥身為武將,依我吳國禮儀,此已為大禮。我吳國自來崇尚禮儀章法,后宮不得干政。即便是家宴,也絕沒有嬪妃先于太后以及帝后之前出言的道理。嫣兒初入貴境,于蜀國禮儀不甚知曉。日后還望貴妃多多提點,嫣兒自當(dāng)入鄉(xiāng)隨俗從頭學(xué)起?!鄙倥曇魷貪檺偠?,如珠落銀盤。尤其“貴妃”二字咬的格外重,蓮妃一張臉隨著她說話陣紅陣白。偏又找不出話來反駁,一雙手握得指節(jié)發(fā)白,尖銳護甲要戳的掌心滴血。
“哈哈哈!一向只聞淑惠公主美貌冠絕三國,卻從不知公主詞鋒竟也如此厲害!”男人聲音醇厚低沉,尾音透著一絲沙啞。笑起來氣脈悠長,一聽便知武藝高強。
冷月聽聲辯位,一下便知這次出聲的就是蜀帝祁愈。“陛下謬贊,嫣兒兄妹遠(yuǎn)來不通禮儀,還望皇上、太后及皇后娘娘海涵。”
“都是自家人,何必多禮!皇帝,嫣兒和三公子一路風(fēng)塵,還未休息就入宮見駕實在辛苦。渭兒身體又不好,不該讓他們一直跪著?!惫蝗缦逋蹂f,太后對皇后、昭逸一派當(dāng)真是維護。蓮妃一派剛剛小試牛刀,太后就出言相護。也許正是因此,這對不受寵的母子才能在這波詭云譎的蜀國后宮存活。
“母后說的是,是兒臣思慮不周了?!笔竦巯蛱笪⑽㈩h首,語氣恭敬。轉(zhuǎn)而又對階下行禮的幾人說道:“三公子和嫣兒路途辛苦,快快請起。地上陰涼,皇弟和弟妹也快免禮吧。”
階下四人起身,雖然蜀帝態(tài)度親昵,謝霖卻明顯還沉浸在剛剛所受的屈辱里,預(yù)先準(zhǔn)備的兩國聯(lián)盟,結(jié)秦晉之好的祝詞他是一句也不想說。大殿中立刻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突然從蜀帝右下首傳來一句聲音成熟語氣幼稚的說話。
“皇祖母,妹妹站的遠(yuǎn)還總低著頭,兒臣看不清楚!”此話一出,殿上立刻冒出聲聲嗤笑。冷月琢磨了一陣才明白那人嘴里說的妹妹正是自己,不由得耳根有些發(fā)燙。
“是是是,老三不說哀家還沒發(fā)現(xiàn)。嫣兒快過來,抬起頭讓皇祖母好好看看。”階上太后笑著開口。底下一眾聲音附和,落到冷月耳里分明就是起哄。心里暗暗咒罵:這祁昭逸真是活該被人欺負(fù),別人還沒提,自己倒送上門去。
斜前方的謝霖轉(zhuǎn)身大大方方的和冷月對視了一眼,早就知道有此一招,索性不必忸怩。謝霖眼中閃過的神情透著自信和驕傲,似乎對冷月的相貌有絕對的信心,可以借此扳回一城。
冷月在心里嘲笑男人的幼稚,她長得再漂亮又怎樣,還不是要巴巴的上趕著送到別人手上?雖是這樣想,冷月也知此事避無可避,即便是羞辱也只能迎頭而上。
冷月向前走了幾步,停在謝霖稍前方,雙手交于腹前,輕抬臻首。日已過午,殿中階下逆光昏暗。入殿以來冷月一直站在陰影里,如今越眾而出,正站在殿中最明亮輝煌處。
少女未施粉黛,白嫩的肌膚透著一抹稚嫩,清透溫潤的賽過暖玉。粉紅濕潤的嘴唇微微向上翹著,帶著一抹少女特有的嬌憨。又粗又黑的發(fā)辮稱著那發(fā)著柔潤白光的東珠,讓她散發(fā)出一派柔和溫雅的氣質(zhì)。只那雙眉,青如黛,飛入鬢,帶著些許的凌厲。讓人忍不住好奇垂著的那雙眼睛,想象不出這樣如玉的少女會擁有怎樣的一雙眼睛?終于,少女抬眸,坦然目視前方。殿上每人只覺望向自己的那雙眼睛明亮璀璨,如深藍(lán)夜空中點點墜著的星星,離你那樣近,卻又那樣遠(yuǎn)。除了眼前少女沒人能配的上這雙眼睛,也只有這雙眼睛才配的上眼前的少女。
殿中寂靜,只余此起彼伏的呼吸聲。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殿中少女身上,一時竟忘了該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