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無涯下樓,轉(zhuǎn)身便走出茶館,顧憶之與林惜音也先后跟了出去。
霍斐淵見勢起身,從容地走下樓,余光側(cè)向臺下的觀眾,似笑非笑。說書人依舊高聲講著故事,有意無意地抬起雙眸,看向那些離席之人。那樣的目光很是平常,霍斐淵并未在意,出門便追上了顧憶之。
一日過了大半,天仍是陰沉沉的,仿佛床榻上睡意靡靡的老人。風勢雖然緩和,但冬日里的風素來不缺寒意,即使暖陽下也如刀子般鋒利,吹得人臉頰干疼。
四人在街上閑游。樂無涯仍是話最少的那個,幾乎不怎么開口。而林惜音則十分歡脫,永遠有著用不完的精力,但凡遇上個熱鬧便想往里湊。一切又回到往常那副模樣,方才茶館內(nèi)的那段插曲好似從未發(fā)生過,只是多了個同行人。
顧憶之與霍斐淵行在最末,兩旁人聲嘈雜,絲毫不影響二人相談甚歡。才相識不過一個時辰,二人便已成為直呼名姓的好友。
幾番交談之下,顧憶之也得知了霍斐淵前來永安的緣由。他原是下山游歷,恰巧聽聞永安城內(nèi)有妖物作祟,佛門普度眾生,霍斐淵自不能坐視不理。
說起永安城內(nèi)的妖物,顧憶之總算是主動問了一回:“斐淵,你來永安城這幾日,可曾見過那妖怪?”
霍斐淵微微低首,搖頭一笑:“說來慚愧,在下來到永安多日,連那妖怪的影子都不曾見到。”
他真應(yīng)該暗自慶幸,未與那妖怪碰上,不然以他這點微末修為,恐怕早已命喪妖怪之手,絕不可能與顧憶之在此談笑風生。
林惜音伸出小巧的舌頭舔了舔糖人,一臉天真的說道:“你們說,那妖怪會不會已經(jīng)離開了永安?我看這城中不像是有妖怪出沒的跡象?!?p> 的確,他們來到永安雖不過半日,卻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詭異之處。城中百姓生活如常,目光所及盡是祥和景象,絲毫不似傳聞中那般,妖物作惡人間,惶惶不可終日。
二人放眼長街,行人熙熙攘攘,叫賣之聲不絕,那些百姓們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恐懼的神色。一切恍若山間的湖水,毫無波瀾。
莫非真如林惜音所言,那為禍永安的妖怪早已離開?
樂無涯抬眸看了林惜音一眼,不知有意無意,那眼神總跟人幾分嘲諷的意味。他道:“你認為掌門會讓我們白跑一趟嗎?”
林惜音正美滋滋地舔食著香甜的糖人,可一見樂無涯那眼神,便覺得他有意諷刺自己,頓時來了氣性。
她放下糖人,瞥了眼樂無涯,針尖對麥芒地問道:“那你有何高見?”
“人世間所有的真相往往都隱藏在黑暗之中?!睒窡o涯放出目光去審視滿街的行人。
他似乎從百姓們的神情舉止中看出些什么,沉聲說道:“我們看到的既是真實,也是假象。白日里越是熱鬧,入了夜便越是死寂?!?p> 這些話聽起來云山霧里的,有些能夠理解,有些卻不知所云。林惜音本就看不慣樂無涯,自然也不會認真去思考這些話語。她只當那樂無涯臭屁的故作高深。
不過顧憶之和霍斐淵卻是聽懂了。那妖怪很有可能尚未離開永安,只是蟄伏在某個角落,伺機而動。至于是否真如樂無涯所言,或許只有等待夜幕降臨方能知曉。
“年紀輕輕便有這般見地,了不起啊!”突然,一道洪鐘大呂般的聲音同時出現(xiàn)在四人的腦海之中。
四人皆是一驚,隨后面面相覷,目光匯聚。顧憶之問道:“莫非......你們也聽到了?”
即使不必點頭出聲,只是看著對方的神情,答案已再明顯不過。他們四人竟同時聽到了一個聲音!
那聲音十分洪亮,可路過的行人卻如同沒有聽到一般。顧憶之等人頓時警惕起來,各自散出目光尋找,試圖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個說話之人。
“不必找了,我在這里?!边@一次聲音并非在腦海中響起,而是來自身后。四人同時轉(zhuǎn)身向后看去。
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者驀然出現(xiàn)在眼前。他手持一桿幡布,上面寫著“天機神算”四個大字,看著裝扮像是個算命的先生。
四人驚疑。此人是一直跟在他們身后,還是突然出現(xiàn)?無論是哪種情況,都令人后脊一涼,因為他們竟從未察覺。其他人也就罷了,可連樂無涯都未曾感知到他的存在,此等掩藏氣息的手段可謂是高明至極。
樂無涯頓時凝眸,上下打量著老者,抱在胸前的雙手已漸漸使了幾分力氣。
霍斐淵同樣提高戒備,撥弄佛珠的手指戛然而止。他輕輕一拜,微笑著問那老者:“先生,方才可是您在說話?”
老者雖已滿頭白發(fā),身形卻立得挺直,精神矍鑠,給人一股仙風道骨的感覺。他笑著回答:“確是老夫?!?p> 中氣十足,鏗鏘有力,若非面容蒼老,誰又敢相信眼前站著的竟是個老者。
“不知先生找我們有何事?”霍斐淵又問。以神海傳音,絕非無心之舉,老者必是有他的目的。
那老者昂首捋著胡須,和藹的笑容看不出惡意:“幾位氣運不凡,命中自有諸般定數(shù)。老夫想為幾位算上一卦,不知幾位意下如何?”
“原來是個算命的??!”林惜音放下戒心。她舔了口糖人,嬉笑道:“看上去挺有意思的,不如你先給我算一卦吧!”
“姑娘想要算什么?”
林惜音舉著糖人,手指輕輕敲打著下巴,思索良久后說道:“那就姻緣好了。我想知道我的如意郎君是誰?”
女子求姻緣,男子求功名,算命不外此二者。
老者伸出布滿皺紋的雙手,說道:“還請姑娘給我一縷你的發(fā)絲。”
“干嘛?”林惜音略感疑惑。她往常也見過一些路邊的算命先生,他們無不以六爻起卦,怎么還有用頭發(fā)絲起卦的嗎?
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老者接過了發(fā)絲。只見那縷發(fā)絲落在老者手中,立時便燃起火苗,眨眼間連灰燼都不剩下。而隨著火苗的熄滅,一縷紅色光芒出現(xiàn)在老者掌心。
樂無涯盯著紅芒,腦海中反復重現(xiàn)方才的畫面。他心中暗自揣測:“不是靈力,也不是幻術(shù),難道是江湖騙子的戲法?”
什么樣的戲法,竟連他也看不出端倪?
林惜音才沒有那么多心思,她只想知道結(jié)果。便問:“老先生,我的姻緣如何?”
紅芒閃動,好似紅鸞星動。老者回道:“姑娘的如意郎君一直就在姑娘身旁,每每姑娘遇上兇險,他總會及時出現(xiàn)。”
說了等于沒說。有這樣一個陪伴在側(cè),愿意為你挺身而出的男人,試問哪個女子不會心動呢?
林惜音看待老者的眼神驟然大變,如同在看一個騙子。她不客氣的說道:“我說老人家,你要騙人呢麻煩也專業(yè)一點好不好,最起碼也要換幾句卦辭才像個樣子啊!”
老者收起紅芒,非但不感到羞愧,反而理直氣壯地說道:“老夫一生為人算命無數(shù),從無偏差,更不會騙人。姑娘現(xiàn)下或許不信,來日自會見分曉?!?p>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更讓人覺得他是個騙子。不過話又說回來,江湖上那些個算命的,有幾個不是騙子呢?真正能夠當?shù)蒙稀疤鞕C神算”四個字的,似乎也只有天機閣的那位天機真人。
林惜音不愿與他糾纏,索性將目光移向別處。倒是霍斐淵,他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一個佛門中人竟好奇于命數(shù)之說,問那老者:“老先生,可否為在下算上一卦?”
“當然?!?p> “是否需要在下的發(fā)絲?”霍斐淵還以為與方才的流程一樣,已抬起了手臂。
老者卻搖搖頭道:“不必,人之命數(shù)各有不同,卜算之法亦有差別。把你的手給我!”
不以六爻起卦也便罷了,這老者為不同的人算命,竟還有不同的卜算之法,倒真是稀奇。林惜音的目光又被吸引回來。
被握住手腕的那一剎,霍斐淵的眼睛微微抬起。他分明看著老者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腕上,可是卻什么都沒有感受到。沒有溫度,沒有觸覺,就好似被空氣握住。
兩息過后,老者已收回枯槁的手掌。他捋著胡須說道:“枯骨妙生花,佛魔一念間。天地無所持,情字未敢言。你的命數(shù)就藏在這首詩中?!?p> 有些人面上平靜,心里早已波濤洶涌?;綮硿Y又對老者俯首一拜:“多謝先生指點!”
隨即,老者將目光放在樂無涯身上。怎料老者還未開口,樂無涯便直接了當?shù)恼f道:“我不信命數(shù)之說,所以這一卦我不算?!?p> 老者碰了壁,卻也不灰心。他留個樂無涯一番話:“命由天定,抉擇在人。年輕人,你既然不相信命運,那便跟隨心的選擇,如此方能不留悔恨?!?p> 樂無涯眼眸略微動了動,也不知是否將老者的話聽進去。他那般不信命的人,最多只是聽聽罷了。
林惜音突然將顧憶之推至身前,嘴角揚起俏皮的笑容:“老先生,你也給他算一卦吧!”
老者看著略顯無措的顧憶之,目光微微下移,最終停留在他脖子上的那塊碎玉。見老者盯著碎玉看了許久,顧憶之大為不解,這塊玉有什么不同嗎?他拿起那塊碎玉看了又看,沒什么特別之處?。?p> 其余三人也覺得老者的眼神有些奇怪,莫非他識得那塊碎玉?
片刻后,老者抬起雙眼,沉聲說道:“你的命數(shù),老夫算不出來,天下間也無人算得出來。你的命數(shù)掌握在你自己手上,不由人,也不由天?!?p> 顧憶之頓時成為三人的焦點。他們的眼神不停打量著,疑惑二字仿佛寫在臉上。
“老先生,您這話是什么意思?欸,人呢?”林惜音轉(zhuǎn)過目光,老者卻已不見蹤影。
悄無聲息地來,悄無聲息地走,恍如一場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