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
又是個天光萬里的大晴天,滾滾熱浪翻騰席卷,加上越州當?shù)貪駶櫟目諝猓靡粋€人間蒸籠。
程小乙收起飛劍,落地步入縣衙。
倒霉的衙門書吏們,依舊在斷佞劍的百般刁難之下,焦頭爛額對付著卷宗。
又要來回跑,又要挨唾沫星子,連喝口茶休息一下的工夫都不給,這誰能頂?shù)米??兩個身子弱的書吏剛中暑昏過去,就被修士們當場治好,起來繼續(xù)干活挨罵。
煉獄,里面是煉獄!——程小乙一進大門,就從兩個迎面走出來的書吏臉上,讀出來這么兩句話。
被酷暑折磨得有幾分消沉的心情,頓時愉悅起來~
“他們幾個也有今天,呵!”
熟悉的聲音從一旁傳來,程小乙循聲望去,一襲青衣的廖化吉正和祝啟顏等人站在一起寒暄。
程小乙上前招呼:“化吉兄這手獻頭計當真妙不可言,瞞得兄弟我好苦哇。”
“抱歉,讓程兄弟你們擔心了,勢態(tài)嚴峻,不投入一些,陳家不上當?!?p> 方塊臉無常劍的笑意里,帶著一絲悻悻。
趙修平以無形劍氣刺傷他,迫使天地雙魂逸出,再依樣畫葫蘆,用香火愿力捏造假的天地雙魂——整個計劃壓根兒沒跟他商量過,保密保得滴水不漏。
就,挺突然的……
“呼…總之大家都沒事就好?!弊㈩佉灿行┎蛔栽?。
好歹是生平頭一次,為了這超度法會,她可謂下足了功夫,結果到頭來,超度了個假鬼。
她有種錯付了的窩囊感。
就你那運氣,碰上這破事不是很正常嗎?——她又從程小乙的欠揍的表情中,讀出這么句話,頓時杏目圓瞪,沒好氣道:
“請問我們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程修士,方才之行,可有些許收獲?”
“輕松拿下,”程小乙搓了個響指,“不過劉四能應該沒幾天好日子能過了。”
“此話怎講?”廖化吉還以道是陳家要打擊報復,正色道:“劉四能既然站出來作證,我們就必須保護他和家人的安全?!?p> 祝啟顏則下意識質疑:“你是不是又用什么過激的手段,對付人家了?”
您也太了解我了吧,雖然是未遂……
程小乙屈起小指掏著耳朵孔,嗤之以鼻:“請停止你的污蔑,我不過跟他進行了一場聰明人之間的談話,他看清其中利害,同意背刺陳肅光,就這么簡單,但他被水鬼的怨戾之氣污染了心智,接下來會如何,化吉兄應該懂得。”
廖化吉眼神一暗:“按照慣例,退魔司會把人強行帶走治療,據(jù)我所知,尚無徹底痊愈的案例?!?p> 幾人正唏噓不已,一名斷佞劍忽然上前來,行了個簡易修士禮,直奔主題:
“閣下是程小乙?有人舉報閣下違反《修士俗世行為約束條例》,這是閣下的禁足令,請配合我等工作?!?p> 說罷抖開越州斷佞劍總司開具的紙質禁足令,白紙黑字,一清二楚。
三十年內(nèi),不得進入俗世。
禁足令只是一部分,這類處罰通常由罰款、拘禁、俗世禁足三部分組成,但無論哪個,對目前正在履行合同的程小乙而言,都無法接受。
“朋友,我可是遵紀守法好修士,怎么會違反條例呢?誤會,都是誤會,您聽我解釋嘛,解釋的權利,我總歸還是有的吧?”
程小乙討好的笑著,不去接那禁足令,左手半掩在身側,縮地成寸符箓從袖口滑出。
光華倏忽而逝,他消失在原地。
大堂前高坐的清芮緩緩睜開雙眼,只言未發(fā),漫不經(jīng)心隨手一捻,程小乙便一臉懵逼閃回原處。
那名斷佞劍將禁足令卷起,穩(wěn)穩(wěn)塞入程小乙手中,毫不在意的撇嘴道:“何必自討沒趣呢,總司大人可是碧華道校神通道術系的道標?!?p> 程小乙看了眼那位道標,恰巧,她也向程小乙投來了目光,四目相對,程小乙漸漸感到身周的空間,正在被一絲一縷的剝離,如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死局。
“就這樣吧?!?p> 程小乙從錯覺和壓迫感中強行掙脫,束手就擒。
祝啟顏和廖化吉想要替他辯解,腹稿打了半天,卻尷尬的發(fā)現(xiàn),沒什么好說的。
硬要說的話,程小乙這下場,也算是罪有應得。
祝啟顏只好寄希望于人脈寬廣的大師姐,李疏聞無奈傳音給清芮:
“你不解釋一下么。”
清芮深沉如淵的雙眸注視向她,言簡意賅:
“秉公辦事。”
李疏聞黛眉輕蹙:“我聽說他打了幾個辱罵他的人,約束條例實行以來,有因此被禁足三十年的先例嗎?”
“那無關緊要,處罰的依據(jù)是他引來了天罰?!?p> 聞言,李疏聞的冰塊臉上,露出一股匪夷所思。
似是看透了她心中的疑惑,清芮補充道:
“前夜,我觀測到長甌地區(qū)有天罰產(chǎn)生,結合那名姓崔的提刑劍的說法,此事不會有假,至于他一個初階金丹是如何在天罰中活下來的,我也很好奇?!?p> 李疏聞順勢道:“也許是符篆引來天罰,與他干系不大?!?p> “也許,”清芮語氣中多了絲玩味:“不過,如果你愿意為他作保,我可以現(xiàn)在就釋放他。”
李疏聞沒有回答,和一個能引來天罰的散修搭上因果,對她將來渡劫而言,絕對是弊大于利。
“看到你沒有變成爛好人,我便放心了?!?p> 清芮撂下一句話,重新閉目養(yǎng)神。
她在提醒我注意自己的身份……李疏聞將目光從她長而翹的睫毛上移開,回身對著滿臉焦急的祝師妹搖了搖頭。
…
陳府,書房。
大夏天的書房里還燒著個火盆,氣氛有些壓抑,因為剛剛傳來壞消息:
閩源府的斷佞劍,被上級越州斷佞劍總司搶了工作,現(xiàn)在拍屁股滾回了閩源,事態(tài)正在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發(fā)展。
一眾門客排排站在書房內(nèi),看著書桌后的陳老爺戴上老花鏡,查閱信件。
到府的信件按照先后順序排列,均未署名。
陳肅光面沉如水,拆開第一封,密密麻麻的館閣體小字映入眼簾。
套話一大堆,提煉一下就是:我們正在密切關注此事,目前一切盡在掌控之中,請您按部就班的來,我們永遠是給您兜底的堅實后盾。
一看就知,是吳越商會某個掌柜的手筆。
商人之間有個屁的互相兜底,抄底還差不多…陳肅光冷笑,拆開第二封。
內(nèi)容與第一封差不多,只不過措辭上“嚴厲”了不少,字也不大好看,還多了很多難聽的字眼兒,字里行間透露著上位者的傲慢。
估摸是陸家某個管事的手筆了,呵,狗仗人勢的東西,遲早有一天爬你頭上去,一邊唾痰一邊回旋撒尿…
陳老爺沒有繼續(xù)發(fā)散自己噴泉藝術雕像的思維,將兩封信丟進火盆,拆開第三封,目光掃落紙上,臉上浮現(xiàn)出狂喜之色。
黃家那小兔崽子昨夜碰上了殺手?
我還能說什么,干得漂亮!當年要不是這小王八蛋,我兒子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死了好!
什么,只是受了重傷,人已經(jīng)脫離危險了?
媽的,空歡喜……
陳老爺從幸災樂禍到興味索然的大起大落中緩過神,仔細一品,終于品出了其中的危機四伏。
等等,這事,不會栽到我頭上的吧?
這封信已經(jīng)到頭,陳老爺惴惴不安地拆開下一封,果然,黃家通過一夜不懈的努力,終于在黎明時分抓到了“殺手”,一番審訊,果然是他陳肅光派來的!
同時,鄭家搜羅了一大堆關于陳家偷漏稅、通過撫善堂等處所拐賣人口的證據(jù),今早提交到了越州斷佞劍總司。
“我弔你老母……”
陳老爺一陣暈眩,扶著額頭仰靠在椅子背上。
“老爺,您還好吧?”有門客試探。
“無妨…”陳肅光畢竟老江湖,他連這兩家為達成聯(lián)手背刺所進行的利益交換,都已經(jīng)琢磨得一清二楚。
“鄭逑這個老雜毛,我當初就該把事做絕,永除后患!”
他將信摔進火盆,火星和灰燼飛濺。
幾名門客之前也聽到了風聲,此時不難腦補出事情的概貌,房間內(nèi)的氣氛頓時更加壓抑。
好在這事憑陳家的能量,也還算招架的住,陳肅光捏了捏眉心,拆開第五封信。
內(nèi)容更短,震撼度不減反增:
陳候彥日前失蹤,生死未卜。
陳肅光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沉默凝視著信紙,似是不愿意相信眼前所見。
但自欺欺人總有個限度,片刻過后,他心中轟然一聲,原本完整的世界,一大半頃刻崩塌。
“那誰…那個誰…”
他緊攥信紙,連門客的名字都喊不出來,聲音打著顫問道:“這封信,是經(jīng)你手送回來的?”
一名門客點頭應是。
“你沒問問那遞信的,消息可否屬實?”
“啊這…”
門客心說,我特么就從家門口接了信然后送到你書房,前后連五十步路都沒,我知道個錘子。
“我問你屬實不屬實!”
陳肅光驟然起身,放大嗓門怒吼,脖頸上青筋暴凸,聲音有幾分變形。
門客們看到的,是一個雙目赤紅、面目猙獰的中年人,渾身散發(fā)著瘋狂、偏執(zhí)、令人卻步的氣場。
另一名門客道:“老爺,我們不過是捎信的,您叮囑我們不能過問這事,我們甚至連信里面說了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是否屬實呢?”
“對啊,老爺至少告訴我們是什么消息,我們才好幫您拿主意?!?p> “你們……”陳肅光赤紅的雙目掃過一眾門客的臉,欲破口大罵,卻又不知從何罵起。
他只覺得所有人都在嘲笑他,每一雙眼睛中都藏滿了譏諷和鄙夷,奚落他曾經(jīng)何等風光,現(xiàn)在掙扎的模樣又是何等丑陋可笑。
是啊,這些人是修士,沒了陳老爺,也會有張老爺王老爺李老爺,不過是到期換飯票罷了,他們根本不在乎自己落到什么境地。
王八蛋…修士都是王八蛋!人人得而誅之的王八蛋!
陳肅光摘掉老花鏡,想放在桌上,手一抖,眼鏡從手中滑落,摔在一堆信紙上。
“崔濟,午劍,江川,三人留下,其他人都出去?!?p> 門客們面面相覷,沒動。
名叫江川的門客,也就是之前被責難消息屬實與否的門客,低聲提醒道:
“老爺,崔濟他…”江川咽了口唾沫:“他被斷佞劍的人扣在衙門,恐怕不能回來見您了。”
“斷佞劍,好么,原來所有人都已經(jīng)找準了位子,就等著看我出糗了…好啊,好!呵呵呵,哈哈哈!”
陳肅光跌坐回椅子里,木訥地望著混亂的書桌,突然一拳砸在硯臺上:
“我現(xiàn)在就要看見他,我不管他在哪兒,你們得把他給我?guī)Щ貋怼@是個命令!一群沒用的東西,平常我好吃好喝供著你們,每年給你們開爐煉丹,到了用你們的時候,卻連一件小事都做不好!”
“老爺,發(fā)生這種事實非我等所愿,可是超度法會的事是您自己要求我們不得插手,交給崔濟他們幾人的?!苯ㄕZ速極快的辯駁。
另一名門客附和:“而且您的話有傷修士的體面……”
“我去你媽的修士的體面!我早就該學黃象卿,把你們一個個全部下了道誓拴起來拴到死!你們這群吃里扒外的狗東西,無能的渣渣!”
陳肅光雙手捂著充滿頹然的臉,手肘撐在書桌上,任由尷尬的空氣在書房內(nèi)發(fā)酵。
這時,書房的門被推開,一隊斷佞劍闖入房間,為首一人掃視了一圈屋內(nèi),對著書桌后的陳肅光道:
“陳老爺想見崔濟?好說,隨我們到衙門走一趟吧~”
…
熟悉的鐵門,熟悉的鐵窗,熟悉的鐵鎖鏈,只不過這次,程小乙沒有引吭高歌。
畢竟隔壁牢房正有人在傾情獻唱。
“袁邱,不是,袁大哥,爹!爺爺!你就放過我吧…你讓我指認陳肅光,我也已經(jīng)指認了!你行行好吧!”
“急什么,你這不是還有下面一排牙齒么!”
咔叭——
牙齒與槽骨分離時的清脆聲響貫入雙耳,又順著骨頭爬向口腔,程小乙下意識揉了揉自己的腮幫子。
接著側耳聆聽來自崔領劍的世界級美聲:
“唉!哼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聲音這么小,沒吃飯?。俊背绦∫铱礋狒[不嫌事大,在一邊瘋狂拱火:“大聲點!聽不見!”
袁邱給崔濟剩了幾顆牙,來到程小乙的單間前。
這位無常劍蓬頭垢面,皸裂的嘴唇粘著血絲,大概是剛被翻案釋放,連打理一番都顧不上,就迫不及待找崔濟以牙還牙。
“你怎么進來了?”袁邱講話漏風。
“打罵平民,被斷佞劍禁足,奶奶的,哪個狗日的打老子小報告…”
“可是你是為了招…”袁邱遲疑片刻,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傳音道:
“斷佞劍恐怕是想借機調(diào)查你引來天罰的事,不過這是你的秘密,沒有你同意,我不會告訴他們?!?p> “多謝?!背绦∫掖鸬?,他在牢房中,不能傳音。
袁邱抹了抹嘴角的血漬,回頭掃視一眼班房,繼續(xù)傳音:“如今這里已經(jīng)不在崔濟那弔人的控制之下,但陳肅光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難保狗急跳墻做點什么同歸于盡的勾當,你多提防,我也會留個心眼,幫你盯著點?!?p> 程小乙鄭重謝過,袁邱也不多磨蹭,興致沖沖的跑回去,繼續(xù)“歌劇”排練。
走道里傳來腳步聲,有信朋友要入駐了,程小乙立即爬到欄桿旁,定睛一瞧:
“哎喲,這不是陳老爺嗎!什么風兒把您給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