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梅綻寒香（上）

　　這次探望外婆對于梅子至關(guān)重要，成為她身處黑暗里的慰藉和向光而生的動力。

　　王新基日漸好起來，一切都恢復(fù)平靜。

　　梅子一度以為日子就這樣磨下去了。

　　酷暑伴隨著蟬鳴如約而至，梅子每日的工作就是看著弟弟，一日三餐，偶爾閑暇才能得以看看書。但她再也聽不到昔日那么多有趣又令人向往的事情了。

　　嗷……一聲突如其來的嚎叫驚醒了假寐的梅子。她急忙看了下兩個弟弟，還好，睡得很熟。

　　正思謀著聲音來源時，后媽沖進了院子，還沒進屋就歪在院兒中間嚎啕大哭。

　　梅子驚詫一下，心中隱約感覺不妙。她跑出去正想去扶時，卻見董副官和老朱隨后進了來。

　　董叔叔……梅子的話還沒出口，忽然后媽叫喊起來。

　　這可怎么活，怎么活??！她披頭散發(fā)的坐在地上，制服也被歪扭的皺巴起來。

　　董副官和老朱默然不語。

　　后媽抬頭看著梅子，忽然撲棱站起來一把抓住她就擰。

　　梅子躲閃不及，痛的哭起來。

　　董副官連忙去拉，誰知后媽死拽著不放，一時竟拉不開。

　　被擰了好幾下，生疼生疼。委屈的淚一下流出來：媽，別擰了，別擰了。

　　老朱見狀，也過來幫忙，倆人費了大力氣才把后媽拉開。梅子捂著黑青的胳膊嗚嗚哭起來。

　　你沖梅子撒氣有什么用！和她有關(guān)系嗎！董副官呵斥道。

　　后媽眼睛一瞪，全然沒有了理智：就是她！死妮子！就是她害得！沒有她和白葉，王新基能死嗎？！

　　梅子被這句話擊中，震驚無比地看向董副官。董副官正要說什么，卻吞了回去。

　　董叔叔，她說的是真的？！梅子忘記了疼痛。撲過去攥著董副官的胳膊問道。

　　哼！都不是好東西！你這個死妮子！你媽死都死了，還要拉上王新基。后媽越說越氣，又想過來打梅子。

　　老朱眼疾手快地將她反手一鉗，她立刻吃痛，扯開嗓子叫起來。

　　梅子什么都顧不得，淚眼婆娑的看著董副官，心中充滿期待。

　　董副官長嘆一聲，眼圈微紅的默認了。

　　梅子耳朵嗡的響了，頓時感覺天旋地轉(zhuǎn)，一霎間不知自己身處何方，飄飄悠悠起來，什么也聽不到。

　　董副官一把扶住她：梅子。

　　過了好久，梅子才逐漸清楚過來，卻發(fā)現(xiàn)耳朵有些失靈。董副官說什么聽不到，只能看到他關(guān)切的神情。

　　梅子被自己嚇了一跳，趕緊去揉耳朵，好不容易才緩過來。

　　我大怎么了？梅子開口問道。

　　你大出去執(zhí)行任務(wù)時被暗槍打中，犧牲了。董副官沉痛的說。

　　梅子只感覺心里有什么東西轟然倒塌，身子一軟坐在了石凳上再也起不來。

　　后媽此時哭的更加起勁了。

　　一連幾日，梅子都不知怎么過來的，她像一具行尸走肉般木然。后媽恢復(fù)了理智，雖然不再動手卻依然罵個不停。

　　王大娘幾次在院門口張望都沒敢進來?？赡懿幌胝腥呛髬?。

　　就這樣過了十幾天。一日上午，王大娘看著后媽出去，便急匆匆跑進來看了看梅子。

　　還不及說話，就見后媽領(lǐng)著隔壁街的媒婆返回來了。

　　梅子正在院里呆坐著，王大娘趕緊碰碰她。

　　哎呦，梅子越發(fā)水靈了。媒婆一臉媚笑的看著梅子。

　　梅子，你大不在了。我養(yǎng)活不起你們。給你找了個婆家。后媽面無表情，開門見山的說。

　　王大娘一愣：她才十幾歲就。

　　嗨，十三歲生孩子都大有人在。我們梅子也十一了吧。媒婆走過來打量著梅子。

　　梅子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才一激靈反應(yīng)過來。她登時跪下求后媽：媽，別給我找婆家，求您了。我給您照顧弟弟，做飯洗衣，做牛做馬還不行么。

　　后媽冰涼地說：不是我狠心，真的養(yǎng)活不起。

　　王大娘在一旁聽出她的絕情，心里知道不妙，急忙走了。

　　后媽不去管她，繼續(xù)說道：我已經(jīng)找好了，婆家不錯，那孩子也不大，和福生差不多。你過去就當(dāng)福生照顧著，慢慢就好了。

　　梅子一聽便知道，這是把自己賣給了人家做童養(yǎng)媳。這種事以前聽母親王大娘說過好幾次。她哭著給后媽磕了幾個頭：求您了，別把我賣了。

　　誰說要賣你了。給你找個去處而已。后媽輕輕哼了聲：行了別說了，已經(jīng)定好，今晚就來接你。

　　媒婆附和道：別哭了，過了門給人家做媳婦，可別哭喪著臉。我可是打了包票的，說你好著呢。萬里挑一。

　　梅子憤怒的朝媒婆剜了一眼。后媽的絕情和偽裝讓她絕望之極，她知道說什么也沒用了。此刻她忽然想起福生，是不是也面臨同樣的命運。

　　媽，那我弟弟呢？

　　你弟弟，自然有他的去處。后媽寒著臉說。

　　梅子心中更加冰涼。她想著求助，可王大娘早已不在了。她想著救星，可外婆遠在鄉(xiāng)下，她想著去找董副官甚至老朱，可恐怕連院兒門都出不去。

　　后媽冷冷地看了她幾眼便和媒婆去了上屋。

　　太陽炙烤著梅子，此刻的她卻絲毫不熱，一滴汗也沒有流。絕望和寒冷如潮水般襲來，她不說話，連眼睛都不眨，跪在那里如雕塑一般。

　　過了一會，媒婆出來，看到梅子依然跪在那里，陰陽怪氣地說：哎呦，這倔脾氣。真是造化。

　　梅子沒有心思也沒有力氣理會她。

　　媒婆一甩胳膊走了。后媽正想叫梅子起來做飯，猶豫了一下沒叫出聲。于是去灶房拿上大鎖，把院兒門鎖住也走了。

　　梅子眼前一黑癱倒在石凳上。

　　一陣哭聲驚醒了梅子，是弟弟們。她沒有像平時那樣立時去看。她只想著為什么一下會變成這樣，卻怎么也想不明白，終于想累了，腦子驀然一片空白。

　　已經(jīng)到了午后，時間的迫近讓梅子越來越窒息，越來越冷。她恐懼的感覺到以后的日子卻無能為力，她悲哀得想得到福生的命運卻自顧不暇無力支撐。

　　門響起來，急促地響起來。

　　梅子，梅子。

　　啊，王大娘。梅子心底陡然升起一絲曙光。不知哪來的力氣，登時起來奔過去。

　　王大娘推著門，門被暄開一道縫：梅子我剛才去告了董副官，他去接外婆。你別怕啊。

　　梅子驚喜得鼻子一酸，淚就下來了：大娘，大娘。

　　誒。好孩子。別怕啊。別讓發(fā)現(xiàn)了。王大娘淚汪汪的說著，又朝后面看了看。

　　梅子忽然想起來什么，一抹眼淚說：大娘你等一下。

　　她急速跑回屋子，王大娘焦急的等著她，時不時看看門外。一會兒，她提著一個大包袱出來了。

　　大娘，這里面是我媽給我們做的衣服還有我媽的衣服還有福生的一些玩意。你先替我拿著以防萬一。妹子一口氣不打停頓地說道。

　　王大娘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好孩子，真是。欸。她嘆息一聲不知道說什么好。

　　梅子把門縫拉到最大，一點一點將包袱塞了出去。王大娘從外面拽著，好不容易才拽出去。

　　孩子，別擔(dān)心，外婆她們一會就來啊。我先把包袱藏了去。王大娘寬慰道。

　　梅子一直看著她回屋，正想著能不能鉆出去時，卻見后媽回來了。身后跟著兩個人，一男一女。

　　梅子的心頓時一墜：完了，外婆見不到了。

　　后媽開了門，聽見孩子們的哭聲，斥喝道：死妮子！哪去了！

　　梅子此刻正藏在灶房。她本來想藏在炕柜里，又怕后媽發(fā)現(xiàn)東西沒了。

　　如果地道還在多好啊，鉆進去就能找到神仙。梅子躲無可躲，只好坐在灶臺后面，心中仍然留著一線期冀。

　　梅子？梅子？后媽的聲音傳遍上屋下屋，最后進了灶房。

　　她發(fā)現(xiàn)了梅子，正想硬拉，卻一眼瞥見案板上的刀，心里害怕她反抗。于是變了語調(diào)，和氣地說：梅子，別怪媽狠心，媽也是沒辦法。這家人是村里有名的富戶，不愁吃穿，也算媽對得起你大。啊，孩子，來。

　　梅子蜷縮成一團，不動也不說話。

　　后媽遲疑了一下，一把抓著她就拖出來。論力氣，梅子是萬萬抵不過后媽彪悍雙臂的，只得被拽著走。

　　呦，這女子好看。跟來的那女人說道，話里透著一股子嫉妒和主宰。

　　梅子迅速地掠過她，是地道的農(nóng)村婦女，一臉兇相，黃蠟蠟的褶子不少。

　　男人沒有說話，眼睛卻不時打量著梅子。

　　后媽迎上去一笑：那是，我們女子百里挑一。

　　可不是么，我給你的錢也百里挑一。女人嘴一撇提高聲調(diào)說道。

　　梅子強忍著淚，心里只有一念頭：如果我被帶走了，一定要逃回來！

　　這是她剛才就下定的決心。當(dāng)她跪在那里，被寒冰包圍時，陽光炙烤著，她恍惚看到母親溫柔地對她說：梅子，別忘了看雪，你看那梅花，你叫梅子，你就是梅花，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對，我一定要逃回來！

　　當(dāng)一個人暗暗下定決心時，波瀾不驚便不教而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