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風雪困途
冬天帶車外出拉煤,受凍挨餓,又臟又累,出力不討好,在部隊基層工作過的人可能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和感受;而那些在部隊稍有資歷或者混的比較好的干部和駕駛員大多是不情愿出這種差的,一般這種公差,往往會落到連隊里的新排長身上。
十二月份的某一天,我被團軍械股的湯助理叫到辦公室,說有一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要交給我去辦——帶車去和什托洛蓋(XJ和布賽爾縣的一個鎮(zhèn),盛產(chǎn)優(yōu)質(zhì)煤)拉一車無煙煤回來,團里的雷達裝備冬天要架火生爐子,并說單獨外出執(zhí)行任務(wù)是組織對我的信任。
我們駐地附近有個烏蘇煤礦,部隊冬季取暖用煤,都是從那里拉回來的;入冬前,我跟著團里拉煤的車隊跑過幾趟。和什托洛蓋煤礦,對于剛來XJ的我倒是第一次聽說,至于它在何方,我知之甚少;既然組織信任、領(lǐng)導安排,那咱就刀山敢上、火海敢闖。
第二天天不亮,我?guī)е慌_老解放運輸車出發(fā)了。開車的駕駛員叫何永清,四川人,是個第五年的老兵,副駕駛叫張培兵,XJ人,剛從司訓隊出來不久。
汽車開出部隊駐地,上了217國道,方向盤就換到了副駕駛手里。
XJ的冬天,積雪一般是很少融化的。公路上的雪,經(jīng)過千萬條輪胎的碾壓,早已變成了堅冰,路的中間只留下兩條黑漆漆的車轍,彎彎曲曲地伸向遠方。超車、會車的時候,駕駛員常常會很小心,因為你得離開車轍,在冰面上行駛一會兒;如果一個不留神,車屁股在冰面上一甩,方向一偏,滑下路基,就會一頭栽進旁邊的雪窩里。
看著張培兵全神貫注駕車在冰雪覆蓋的公路上飛馳,我不由得有些緊張。幾次會車的時候,明顯感到汽車的后轱轆在冰面上跳舞,車屁股一扭一扭的;要不是坐在旁邊的何永清時不時地扶一下方向盤,估計車子早就開溝里了。我看得有些心驚肉跳,便對何永清說:“老何?。∥疫@人膽小,再這樣下去,我心臟受不了哦!”何永清遞給我一根煙說:“排長,你放心,有我在,沒事的。駕駛員一般都是這樣練出來的!”如是這樣,我便也無話可說,只能將性命和前途,交到這個“練家子”手里。好在我們在烏爾禾兵站打尖休息后,方向盤又回到了老兵的手里。
從部隊駐地到和什托洛蓋煤礦有400多公里路,我們開車跑了近10個小時。下午五點多的時候,我們來到和什托洛蓋鎮(zhèn),駕駛員老何直接把車開到一家旅館門口,對我說:“排長,咱們先進去登記個房間,出來吃個飯,然后去礦上排隊拉煤,爭取今天晚上能住在這里。你看怎么樣?”部隊的駕駛員一般都是老“江湖”,我第一次出門闖蕩,自然是言聽計從之。
去礦井裝煤,倒也算順利,因為一則到冬天這個時候拉煤的車少了許多,二則燒得起無煙煤的人家更是寥寥。沒想到的是,裝上煤,從礦井返回和什托洛蓋鎮(zhèn)的路上,車子卻出毛病了,在爬一段長長的大坡時開始“罷工”了!先是“哼哧哼哧”一點一點往上挪,接著“叭叭”幾聲炮響就徹底熄火了。老何把著方向盤,緊踩著剎車,命令我和副駕駛下車去找大石頭墊在汽車的前后轱轆下。
停穩(wěn)了車子,何永清拿出手電筒,開始和張培兵檢查車輛,排除故障,我也在一旁遞個扳手,送把起子,或者用搖把搖幾下車(現(xiàn)在用搖把發(fā)動汽車的還有嗎?)。當時我所在部隊的運輸車輛大部分都是CA10(俗稱“老解放”),是長春一汽六七十年代的產(chǎn)品,出廠時間比我們?nèi)齻€的兵齡加起來還長,屬于骨灰級的老古董。老鄧說過:軍隊要忍耐,勒緊褲腰帶!那時部隊的武器裝備實在是不敢恭維啊。
有過路的司機看我們的車壞在半坡上,便好心停下車過來幫忙,一起搗弄半天沒見起色,再仔細看看我們的車況和車型,便起身道:“切,部隊現(xiàn)在還用這種老掉牙的破車??!丟在路上都沒人要!”然后丟下一臉不屑,扭頭飛馳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終于發(fā)動著了,何永清招呼我們撤去墊腳石,趕緊上車。
坐進駕駛室,我問何永清:“老何,剛才什么故障啊?哪里出了毛???”對于汽車上的零部件,我也知道一些,什么汽缸、曲軸、化油器,汽油泵,點火線圈之類的。
老何沒吱聲,張培兵在一邊解釋說:“油路堵住了,剛才從油管里吸出許多棉絮來?!?p> 哦,棉絮?棉花。我腦子里忽然想起和老兵們諞閑傳時聽到的故事:每年秋天,部隊都要出動大批兵力去農(nóng)場幫老百姓撿拾棉花。部隊三大紀律有一條“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但還是有些大膽的官兵將的揀來棉花偷偷弄回來許多。據(jù)說,他們的手段之一就是利用汽車的副油箱塞滿棉花。想到此節(jié),我隨口問道:“老何,現(xiàn)在是不是用的副油箱的油???”
“是啊,大油箱的油已經(jīng)用完了,副油箱的油估計只能跑到烏爾禾。對了,排長,湯助理沒給你加油票嗎?”
“沒有。湯助理交代,我只管帶車,其他的都由你負責!”我突然對眼前的這個老兵有些憎惡:精明得有些過頭了吧!你從油運股領(lǐng)過了油票,還想在我這兒榨油水?真是欺負我這個剛畢業(yè)的新排長??!
車子開出去不多一會兒,又一次熄火了,何永清和張培兵又是一陣忙活……發(fā)動著了,上路,熄火,……反反復復好多次后,車子終于在一處溝底徹底趴窩了。我習慣地看了一下手表,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多了。XJ雖說和內(nèi)地有時差,但在冬季,太陽靠近南回歸線,地處北緯86度的和什托洛蓋此時應(yīng)該也是夜深時分了。
遠處礦山的燈火映紅了大半個天空,公路盡處汽車車燈的光柱時不時劃破霧蒙蒙的夜,我們?nèi)齻€人縮在黑黢黢駕駛室里,聽著窗外嗚嗚呼嘯的寒風,誰都懶得開口說一句話……十二月的這個冬夜,注定孤寂而漫長。
模模糊糊,我好像睡著了,睡在賓館溫暖舒適的沙發(fā)床上,好累,好困,好餓……香噴噴的大盤雞擺在桌子上,張培兵和何永清正在那里狼吞虎咽……我的胃部一陣痙攣,想吃,卻夠不著,身體乏乏的,不聽使呼,想開口呼喊,卻出不了聲……“排長,醒醒,醒醒,別睡了,小心感冒了!下車烤會兒火,吃點東西吧?!备瘪{駛張培兵將我從混混沌沌中喚醒,沙發(fā)床,大盤雞……黃粱美夢都消失了,只見自己一個人躺在駕駛室里,身上蓋著三件皮大衣。
在張培兵的攙扶下,我走出了駕駛室。
伸個懶腰,打個呵欠,一泡熱尿撒完,夜風一吹,陡覺寒氣刺骨,臉上冰涼涼的,天空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冰晶狀的雪花。
何永清和張培兵圍坐在路邊的火堆旁,正吃著什么東西,走到近處,才看清倆人手里各拿半塊干馕,正在炭火上烤著。下午在鎮(zhèn)上吃飯的時候,經(jīng)過一家民族人開的烤馕店,聞著馕的香味特別誘人,便讓張培兵過去買了幾張。原本是因為我有慢性胃炎,想著胃疼的時候墊點底,沒想到這時候正好派上了用場。
張培兵從地上的挎包里拿出兩張馕餅遞到我手里,說:“排長,不好意思哦,動了你的‘家底’啦!”早先熱乎乎的馕餅這會兒已經(jīng)變成了硬邦邦的一大坨,接到手里,冰冰涼的,好似田徑運動員手里的大鐵餅。
我用力把兩張馕餅分開,拿到火上去烤,這才注意到地上燒得通紅的竟然是煤塊。無煙煤密度大,硬度高,燃點高,平常情況下,一時半會兒也點它不著??吹厣系幕覡a,火堆燃起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了。我襯著皮大衣的袖子接過張培兵從火堆上拿過來的軍用水壺喝了一口熱水,問道:“你倆一直沒有休息?!”
“沒有。我們一直在排查故障。班長說,車子過一個小時得發(fā)動一下,不然水箱結(jié)了冰,就凍裂了。搖車搖得我胳膊都快斷了……”
“排長,我把情況給你匯報一下吧。”何永清接過我遞給他的馕餅,打斷張培兵的話,說道:“我和小張把油路、電路檢查了好幾遍,唉,就是找不著故障點。車子能發(fā)動著,就是走不了幾步,我懷疑是不是汽缸墊子沖了?因為天太黑太晚,也沒敢動手拆發(fā)動機的那些螺絲。唉,手電早沒電了,汽車電瓶電量也不足了,這會兒連應(yīng)急燈也不敢開了。只能弄堆火,以防萬一,好在路上這會兒也沒個車子經(jīng)過。排長,對不起,看來今晚咱們只能呆在這兒等天亮了!”老何說話的時候,滿臉愧疚,沒有了白天的那份自信和張揚。
我沖何永清搖了搖手說:“何班長,不要自責了。咱們的車早該淘汰了,九月份去瑪納斯打靶時,團里的車不是也拋了一路嘛。現(xiàn)在的部隊裝備啊,哪里還能打仗呀……”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說多了,忙改口詢問道:“老何,無煙煤一般不好著,你是怎么把它點著的?”
“排長,這個嘛?倒很容易,我也是從我班長那里學來的。先把無煙煤塊壘成蜂窩狀,然后給里面塞上澆過汽油的棉絮或干柴,點著火,大概半個小時無煙煤就燒著啦——呵呵,排長,不好意思,我把駕駛室座包里面的棉絮掏出來用了,算不算破壞公物呀?”說這話的時候,何永清臉上又恢復了白天的那種自負和狡黠。
我把手里已經(jīng)烤得有些熱乎的馕餅狠狠咬下一大口,含在嘴里慢慢地咀嚼著,柔韌的面團夾雜著酥油的奶香和著熟芝麻的清香在口腔里來回滾動,舌尖上淡淡的咸味讓人唾液生津……抬頭環(huán)顧,天蒼蒼,夜茫茫,周遭的物事都掩藏在濃濃的夜幕下,哪里還尋得到一星半點引火的干柴,恐怕連平時常見的駱駝刺紅柳根也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我咽下口中的食物,含混地對何永清說道:“特殊情況嘛,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回到連里,估計連長也不會為這點小事批評你的!”
何永清訕訕一笑,沒有吭聲,低頭在火上烤著手里的馕餅。沉默了半天,他抬起頭看看天空,緊了緊披在身上的皮大衣,緩緩說道:“排長,對不起哦,車壞了,讓你陪著我們一起遭罪,受凍挨餓……”
我忙笑道:“老何,沒啥,沒關(guān)系呀,這多好,又給了我一次鍛煉的機會?。 比缓筮吙净疬厡蓚€駕駛員說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話,估計比當初學員隊教導員張勝奎同志動員我們?nèi)ミ呥h艱苦地區(qū)的大道理還動聽。
風小了,雪花卻越飄越大。
“排長,冷不冷?來,喝口酒吧,暖暖身子!”張培兵不知從哪里拿出一瓶酒,遞了過來。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酒瓶,口對口“咚咚咚”灌了幾大口。
“排長,別喝太猛,小心一會兒醉了?!焙钨F清在旁提醒道。
醉?說實在話,剛畢業(yè)到部隊的那些日子我真的想大醉一場呢??粗鸸庵新祜h舞的雪花,我頓時陷入沉思之中。
“排長,真醉了?別睡著啊?想啥好事呢?說出來也讓我們聽聽!”
“哦,看到這會兒雪越下越大,讓我想起個典故來?!?p> “啥典故,好笑嗎?這會兒正想聽你講個故事呢?”兩個駕駛員啃著馕餅喝著酒,在那里有滋有味的。
看倆人頗有興致,我便將從書上看來故事講了出來。
東晉有個叫謝安的大官,在下雪天召集家族內(nèi)的年輕人,討論文章的用字遣詞之法。不多久,謝安見雪突然大了起來,便微笑著向晚輩們考問:“白雪紛紛何所似?”他的侄兒答道:“撒鹽空中差可擬”,侄女謝道韞接了一句:“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高興得大笑,說侄女的比喻比侄兒的更恰當些。
我接著解釋說,你們想想,剛才那會兒下冰晶晶,是不是像空中撒鹽,這會兒鵝毛大雪是不是像春天的楊花柳絮呀?其實我覺得謝安的侄兒侄女比喻的都不錯,只是每個人描述雪景不同罷了……
看倆人聽得迷迷瞪瞪,便知道他們對我說的什么“詩詞”“典故”并不太感興趣,心里頓感索然無味。于是,拿過酒瓶,又喝了幾口,然后心不在焉地把凍得有些發(fā)僵的雙手攏在炭火上慢慢烘烤。
“排長,小心,你手快烤成羊肉串啦——”張培兵猛的將我胳膊拽了一下。我低頭一看,自己的幾根手指已經(jīng)烤得焦黃,其中一根手指還在冒著輕煙,滋滋的作響,鼻子里聞到一股肉皮的焦糊味,但自己卻一點也沒感覺到疼。
或許是不勝酒力,或許是耐不住寒夜的孤寂,迷迷糊糊中,我斜倚在火堆旁的路埂上,睡著了……酣夢中,耳畔傳來郁鈞劍高亢嘹亮的歌聲……
你下你的海喲,我淌我的河,你坐你的車,我爬我的坡。既然是來從軍喲,既然是來報國,當兵的爬冰臥雪算什么。什么也不說,胸中有團火,一棵滾燙的心哪,暖得這鋼槍熱。
你喝你的酒喲,我嚼我的饃,你有兒女情,我有相思歌。只要是父老兄妹,歡歌笑語多,當兵的吃苦受累算什么。什么也不說,祖國知道我,一棵博大的心哪,愿天下都快樂……都快樂……
“排長,醒醒,車修好了,可以走啦!”我被張培兵從酣睡中搖醒。
睜開眼,天色已經(jīng)大亮,橫躺在駕駛室座位上的我,艱難地坐直了身子,讓副駕駛張培兵坐到中間的位置。
車子一直在怠速狀態(tài)下隆隆地轟鳴著,何永清用抹布擦拭完面前的擋風玻璃,然后把定方向盤,一腳油門,車子怒吼著向長長的大坡沖了上去。
由于酒后乏力,此后的一段路程我一直靠著車窗沉睡,直到烏爾禾兵站加完油吃飯的時候,我才徹底清醒了。從何永清那里了解到,車子昨晚故障其實并不大,只是化油器里的一個螺絲掉了;前面他們排除油路故障時,那個新駕駛員小張忘了擰緊那個螺絲,老何司機也沒想到故障會出在那兒,結(jié)果就被困在冰天雪地里一晚上;天亮后,他倆再次檢查故障時,才“踏破鐵鞋無覓處,毛病原來在這里”,感覺昨晚在和什托洛蓋煤礦受凍挨餓實在有些冤。我想,要是昨夜被凍斃在荒郊野外,那才叫滑天下之大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