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儒森徹夜未眠,一早就跑到江老漢的住處要他領自己去拜訪陳摶。
天剛蒙蒙亮,江老漢在他沒來之前便早早起了,卻不同意他在此時前去的請求。由著他說破了天,說得天花亂墜,老漢也不同意。
程儒森拗不過老漢,苦苦支撐,度時如年。江老漢竟開始不緊不慢地和起面做籠餅,籠餅蒸好以后,他讓程儒森直接抬著蒸籠,然后自個去后院提上了兩壺釀在一株桃花樹下的桃花酒。
從海上升陽一直到半斜在天穹中,老漢才領著他出門前往。
三屜蒸籠,數(shù)十個豬肉籠餅,熱氣騰騰。
路過石橋大槐樹時,程儒森遠遠的瞧見了在河岸邊行勢練功的淮易,一夜未見他,還以為他尋不到親,自個兒離去了。
江老漢告知那淮易正對的院門就是陳老哥的住處后,程儒森就納悶了。
想著過去問問,看他跟著自己幾天沒有進過任何食物,順便給他個肉籠餅飽飽腹。可那淮易竟不理他,自顧自地練功,程儒森翹嘴斜眼瞥視,籠餅自然不愿意再給他了。
江老漢昨夜與這年輕人一起看過海邊的場景,說過兩句話,出于好心,還是拿兩個籠餅遞給了他?;匆捉舆^,單手握拳至胸致謝,這是他們蟒河流民的禮儀。
這時院門從里被推開,走出來的年輕人笑呵呵地朝著程儒森走來,一手揭開蒸籠,另一只手直接捏起一個滾燙的籠餅,一口就塞進嘴巴,他也不怕燙,卻是有些口齒不清的對老漢說道:“還別說,小江爨你這肉饅頭是真有一手,隔著老遠就聞著香氣,我這肚皮里的饞蟲魂兒都沒了,想煞我也!”
這人正是陳摶陳圖南。
江老漢自吹道:“老哥你想吃了就跟咱說唄,又不是啥稀奇的好東西?!?p> 陳摶又捏一個塞進嘴里,模糊道:“我是何人?豈能為貪這口腹欲說出來?怎好意思?說出來也不怕別人笑話?!?p> 程儒森一時失笑,哪里還記得昨夜之事。在陳摶瞥了他一眼后,他才記起自己的來意,戛然閉笑。
“進來說?!?p> 三人進院,陳摶沒鳥那個來自蟒河的年輕人,他要在這兒,那就在這兒好好待著罷了。
除了秦飏,院內那七個孩子早早的就來了,扎步行勢、揮拳踢腿的,無一人歇著。這是陳摶的要求,練武就要雞鳴而始,日落而息,且每日如此。
江老漢看著這堆朝氣蓬勃的少年少女,甚是欣慰,這都是瀘沽的冀望所在。
程儒森目睹這一番景象,神情驀然,似有動容,直到陳摶叫他坐下才回過神來。
屋內粥香四溢,不比蒸籠中的肉味差多少,院內的三人圍大桌而坐。
江老漢招手喚道那七個少年女。
幾人開始不為所動,慢慢悠悠地有兩個少年委委看過陳摶,在陳摶發(fā)話后,他們才興高采烈的小跑著過來,過來的有六個,還有一個少年在面壁院墻扎步,堅若磐石。
江老漢看著疑惑道:“小于盛在家過早了?”
那名十三四歲的少年大聲道:“大爺不用管咱,先生說了,今天不準我吃飯!”
江老漢正欲問何,盛淑香卻在此時抬著一鍋清粥從屋里走出,女子冷顏怪意道:“陳圖南你至于嗎?!于盛別理他,過來吃飯?!?p> “盛姐姐我不吃!”
名叫于盛的少年姓江,是江老漢的本家人,他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
盛淑香置放下大鍋清粥在桌上,一直拿在手中的鍋瓢被她一掄,瓢把橫橫擊在了陳摶的后腦上,口中還含著整個沒來得及咀嚼的肉籠餅的陳摶直接張口把它噴了出來,肉籠餅就掉在桌上,他不嫌棄地撿起來扔進嘴巴里,一只手撫著后腦竟也不氣,喊道:“過來吃飯!”
程儒森目瞪口呆。這般好看的女子就算是在離陽也不曾見過,本來還想著找個機會去和她搭搭話,見此一幕,心驚膽顫,幸虧只是想了想,后怕不已。
不知又是朝歌的哪個大仙人!
而后女子向他遞過來碗筷時,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接過,臉色稍紅輕輕道了一聲謝。
可這一切,不說江老漢,哪個不是見怪不怪了?
少年少女,或是先生長輩,亦或女子年輕人,一齊就著籠餅喝著粥。
一餐極為“豐盛”“熱鬧”的早飯。
這些孩子認出了年長的程儒森,一個個欣喜若狂,問東問西,除了悶悶不樂的江于盛,悶著頭,一口肉籠餅,一口清粥的吃著。
江老漢看著他,有些擔憂問到陳摶:“老哥,這小于盛咋惹著你了?飯都不讓吃?”
陳摶吃了一口粥,沒好氣道:“這小子昨晚上自己破開了脫胎換骨境?!?p> “這不是好事嘛!”老漢欣喜。
陳摶卻難言以表。這六年里,許多孩子的來來走走,江于盛成了他最寄予厚望的練武人。少年并非是秦飏這種天生的天才,卻對武道一路有極深的武蘊。
用修行界的話來說,就是并非強加硬塞,他就是武蘊加身最為適合走武道的修行者。
江于盛的武道進步過快,陳摶早就告誡過他,不論如何,一定要把第一境的基礎夯實,最為實在的方法,便是壓住不破境,越久越好。
見陳摶沒有說話,那江于盛微微抬頭弱弱道:“先生這真不能怪我,我都沒有感覺,一覺醒來他自己就破鏡了,這都半年多了,哪里還能壓得住嘛。壓了半年多也夠長了嘛先生?!?p> “半年叫長?!”陳摶差些沒把嘴里的米粥氣噴出來,他使勁咽下去嘴里殘羹,道:“你曉得先生我當年第二次修行武道的時候把第一境壓了多少年?說出來怕嚇死你!”
眾人停下了手中動作,那兩個小姑娘眼巴巴的望著先生,都在等著說出來嚇死人。還沒等陳摶說,那江于盛卻無比真誠道:“先生你快說,看能不能嚇死咱?!?p> 陳摶無言道:“先生……不想跟你說話了,趕緊吃完去好好穩(wěn)固當下的第二境吧?!?p> 江于盛的話像是很刻意,陳摶無可奈何,然而少年就是想知道,看看到底能不能嚇死自己。他看了一眼盛淑香,眼珠打轉回旋,最終不管道:“先生你不說我就慢慢吃?!?p> “倒反天罡了你!”陳摶按耐不住的怒容滿面,卻在看到盛淑香壓了壓鍋瓢后,他咬牙切齒著平息怒氣,有苦難言道:“先生壓了十年,整整十年!”
程儒森差些沒拿穩(wěn)碗筷,簡直駭人聽聞!除了那些無法破境的武人以外,竟然有人能壓境十年?!不是修士不知其難度,程儒森可太清楚了。修行境界就像一股存在身體里的氣,氣會從小變大,最終膨脹,便是破境之時。倘若你不破境,那股氣在時間的流逝里只會越來越膨脹,仿佛要把身體撐爆的感受他體驗過很多次。
事實證明,這股氣確實是能把人撐爆的。
程儒森實在想不通這陳摶是如何能把這股氣壓住十年的,可卻不得不信,人家為何是仙人?這其中緣由想一想便明白了。
江于盛不信道:“先生你騙人,這半年我連我娘做的燒大蝦都不愛吃了,差點沒把咱撐死?!?p> 陳摶少有的自信道:“人和人是不能同言而語的,你以為先生稀得唬你?”
江于盛想了想,小聲嘀咕道:“先生真厲害?!?p> 少年的發(fā)自內心之語,昨夜海邊的對決他也看見了,畢竟他實實在在的已然是個踏上武道修行路的武人了,海邊聲勢浩蕩的動靜隔得老遠就能聽到,爬到房梁上一看就能一清二楚,并非什么稀奇事。
小聲的嘀咕怎能不入陳摶的法耳,他教說道:“你別管先生厲不厲害,先生是先生,你是你。前提是你沒能達到先生的要求在先,所以接下來,不管你身在何處、還跟著先生否,你且向先生發(fā)誓,五藏六府二境四樓,一年一樓,不破不立。”
江于盛很聰明,程儒森和江老漢也并非愚白,一下聽出了陳摶言外之意,但是只有少年小聲詢道:“先生是不是要走了?”
“還早呢?!?p> 陳摶并不否認,但是走,他堅信會一起走。而后的路,天注定。
“好的,我向先生發(fā)誓……”
……
武道之路需用時間去慢慢打磨,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可惜……
可惜歲月不等人,陳摶更等不起江于盛。
可惜江于盛無法成為他要帶走的那個人,這個人或許是秦飏,也可能是其他人。
可惜江于盛未來可期,可這個未來,會是異常久遠的將來。
陳摶從不奢望自己教過的這些學生或是有些平凡的修士能有多大作為,哪怕天下破敗的一天,他們幫不上忙,出不上力也無妨。
哪怕是躲,只要能躲著,有自保的能力,就好了。
這是陳摶想要人間人人為武,走上修行一路的初衷。
為此,他愿意去傳教任何一個人,可平凡人居多的人間,哪能個個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