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年,六月十五。朝會
少昊國,日出城王宮,御書房。
早上。
少王和風太傅并肩坐在一輛羊車中,羊車沿花徑駛向御書房,少王明顯有點緊張,轉(zhuǎn)頭道:“太傅,等下在朝會上我該怎么做?”
風太傅淡淡地道:“你以往參加過多次,那時如何做今日便如何做。”
少王道:“那怎么同?以前是我父王母后在主理,我只是旁聽,心中都在琢磨兵法之事,他們說的那些東西我都未入耳,可今日每一件事我都要過問,我怎知哪些該細究哪些該放過?太傅,你得幫幫我?!?p> 風太傅略微思索,道:“這樣吧,待會我坐在你身后,我若咳嗽,你便深究,多問幾個為何,我若不出聲,你便由著自己的心思做,想問便問,不想問也就過了,如何?”
少王頓時喜道:“好,就這么說定了?!?p> 兩人進了姜王的書房,見另外幾個與會者已坐在大桌旁等候,他們見少王進來都起立行禮,眾人略作寒暄,少王走到主位坐下,風太傅坐在他的身后,其余的人也都落座,此時陽光強勁地從窗外射入,照在暗紅色的桌面上再反射到人身上,光影斑駁,竟有一種晦暗難明之象。
朝臣議事原本在國王大殿進行,姜王重病期間行動不便,喜歡召集小范圍的朝臣來此議事,后來太后沿用了這個習慣,由此形成了定期的朝會制度。丞相閭弈是朝會固定的參與者,少王因為要學習理政所以必須列席旁聽,而每次朝會商議的主題不同,相關(guān)的官員會被召來臨時出席,比如這次臨時出席的官員有左將軍洪不倒、右將軍車旭鋒、鹽營司管事謝磯陶,顯然本次朝會的議題與軍務(wù)和鹽政有關(guān)。
閭弈咳嗽兩聲道:“諸位,太后今日身體欠佳,故不參加本次朝會,由少王代為主理一次,同時太后還邀請了風太傅列席旁聽。風太傅是我們的熟人了,他見多識廣,常有奇思,我們?nèi)粘龀蔷托枰@樣的它山之石前來攻玉。風太傅,你是少王的老師,有何高見可要不吝賜教哦?”
說完最后一句,閭弈向風太傅點了點頭,示意他說點什么,風太傅微微一笑,順勢道:“丞相過獎了,這是我首次參與日出城的朝會,我只是一個旁聽者,可不是來攻玉的,賜教二字更是不敢當,我有何不當之處,還請各位不吝指正?!?p> 洪不倒和車旭鋒不善客套,便以點頭作為回應(yīng),謝磯陶則陪笑道:“風太傅謙虛了,下官不敢,不敢?!?p> 少王皺眉道:“丞相,可以開始了?!?p> 閭弈收斂笑容,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道:“那好,今日的朝會正式開始,要議之事有三件,翻修城郊祭臺,將東城門通往祭臺的道路由土路改鋪為石板路,向大鴻國購買五百匹優(yōu)質(zhì)戰(zhàn)馬。關(guān)于前面兩件我有必要做個說明,城郊的祭臺是個舊祭臺,已經(jīng)存在了數(shù)百年,姜王登位后曾經(jīng)翻修過一次,但它現(xiàn)在又舊了,關(guān)于這件事我專門問過石匠,他們說我們這里是海風,風里有咸味,對石頭的侵蝕極大,別處的祭臺可能一百年都變化不大,我們這里的過個十幾年就顯得很舊……”
少王插話道:“祭臺舊些又如何?”
閭弈道:“少王,祭臺是我們凡人與神溝通的場所,是神圣之地,它的外觀代表著我們對神的態(tài)度,它若是臟了舊了,神會認為我們是在怠慢它,它心情好時或許不跟我們計較,可心情不好時難免會發(fā)怒,太后認為日出城內(nèi)近期出現(xiàn)的流言蜚語或許與此有關(guān)。”
少王皺眉道:“丞相,你也相信神會發(fā)怒這種事?”
閭弈微笑道:“少王,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民眾相信?!?p> 少王明白了,他微微點了點頭。
閭弈繼續(xù)道:“這三件都是急事,眼下國庫暫時沒錢,我們先從金斧錢莊那里借錢周轉(zhuǎn),以后有錢時再還上,這些都是慣例,也沒什么好議的。我現(xiàn)在擔心的是工期,王祭是臘月月首之事,距今只有不到半年,時間很緊,我們打算征調(diào)一部分士兵參與祭臺和道路的修建,目前洪將軍的左軍一直負責守衛(wèi)城墻,現(xiàn)在是和平時期,沒仗要打,洪將軍看看最多能調(diào)出多少人給我呢?”
東稻甸的軍隊主要集中在日出城,日出城設(shè)左右兩軍,兵力各三千五百人,洪不倒的左軍負責守城,車旭鋒的右軍負責守王宮外墻和海邊鹽場。
這時風太傅忽然低咳兩聲,少王一怔,正琢磨其中有何值得深究之處,洪不倒已經(jīng)開口道:“丞相,你剛才說到‘我們打算征調(diào)一部分士兵參與祭臺和道路的修建’,請問這個‘我們’是指誰?”
洪不倒是當年追隨姜王起事的鹽灣八兄弟之一,資歷極老,比閭弈年長近二十歲,所以他對閭弈說話相當直接。
閭弈不慌不忙地道:“這事是太后先提出來的,然后征求我的意見,最后達成共識,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就用‘我們’二字來簡稱。”
少王微微皺眉,他最討厭的便是閭弈這種不把自己當外人的做派,偏偏母親還甘之若飴,雖說自己的父親已逝,母親也需要有男人藉慰,可凡事都要講分寸,有些東西不好擺上臺面的就該藏著掖著點,別硬往臺上擺,令人倒胃。
洪不倒點點頭,想了想道:“我能調(diào)出一千五百人。”
閭弈喜道:“好,我先這樣回復(fù)太后?!?p> 洪不倒又道:“你讓這些士兵干活,工錢怎么算?”
閭弈道:“士兵已有軍餉,不再額外支付工錢。”
洪不倒皺眉道:“這恐怕很難,士兵們以打仗為榮,你要他們?nèi)グ崾^挑土本身就已經(jīng)委屈了他們,還不給工錢,我擔心沒人肯干?!?p> 閭弈苦笑道:“洪將軍,你的難處我當然知道,但你也要體諒我的難處,國庫倘若殷實我也樂意給士兵們多發(fā)一點,可現(xiàn)在國庫確實沒錢,容不得我們大手大腳啊。”
這時風太傅又發(fā)出兩聲輕咳,少王醒悟,道:“丞相,我日出城這些年百業(yè)繁榮,蒸蒸日上,你管的國庫為何會缺錢呢?”
閭弈點頭道:“少王這個問題提得好,我來解釋一下。我們?nèi)粘龀堑氖杖氤顺R?guī)稅賦之外主要來自三塊官辦的產(chǎn)業(yè),造酒、青樓和鹽業(yè)。我們官辦酒坊這些年穩(wěn)步增長,但是苦于民間私酒盛行,屢禁不止,所以增長幅度有限。青樓業(yè)雖然是我們?nèi)粘龀堑氖讋?chuàng),但這幾年其他各城也紛紛辦起了自己的青樓,還挖走了我們不少紅牌,所以青樓業(yè)的收入也是止步不前。這些收支都是有賬冊可查的,我就不細說它了?!?p> 說到此處,閭弈適時地作了個停頓,少王知道接下來要對付車旭鋒了,便順勢道:“那鹽業(yè)收入呢?”
閭弈微微一笑,他很滿意少王的配合,道:“說到鹽業(yè)收入就有點蹊蹺了,按理說這十幾年天下沒打大仗,人口增長迅速,鹽的收入也應(yīng)該明顯增加才是,可現(xiàn)實情況恰好相反?!?p> 車旭鋒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已是獵物,獵手正從四面向他包圍過來,他把身子前傾,謙遜地道:“丞相,是鹽稅的收入少了么?”
閭弈瞥了他一眼,心里冷笑,表面卻不動聲色,搖頭道:“白鹽的鹽稅沒少,是賣五彩鹽的收入少了,而且恰好從姜王駕崩那年開始,一年差過一年,這是我最倚重的一塊收入啊,車將軍,你說國庫怎能不捉襟見肘?你說我這個管錢的怎會不難?”
車旭鋒一怔,這時他已經(jīng)隱隱覺察出閭弈話里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