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店里來了客人,是個熟識的老太太,我在放好錄像帶后就在門口的躺椅上呆著,春樹在里面看客人的錄像帶,其實也不算看,因為這位客人順毛的手法是一頂一的好手,而且她很喜歡春樹,春樹也喜歡跟她呆著。至于錄像帶的內(nèi)容,無非是老太太和她已經(jīng)亡故的丈夫旅游時錄得像,我沒記錯的話那位爺爺是零幾年就走了,錄像帶里的內(nèi)容大致是爺爺帶著老太太在故宮啊,頤和園啊,東方明珠之類的地標(biāo)建筑前的燦爛笑容和簡單交流,“準(zhǔn)備好了嗷,開始錄像了”每一段視頻里爺爺都會挽著老太太的手跳一段探戈或者老一輩人熟悉的交際舞。
這位爺爺不論是穿衣風(fēng)格也好還是在攝像頭前的談吐也好都滿滿的紳士風(fēng)度,攝像水平也過得去,對焦,機位,后期的洗片都恰到好處。鏡頭里面,一位三四十歲的老上海紳士挽著自己的心愛的小姐在頤和園的涼亭里前后踱步,在老上海外灘的風(fēng)力互相整理發(fā)絲;鏡頭外面是青絲變白發(fā),萬千溝壑伸進眼斂的老人,淚滴從眼窩里滑落在溝壑里閃爍,過往的風(fēng)吹動老式膠卷沙沙作響。春樹老問我為什么人會笑著哭泣,他說他經(jīng)常發(fā)覺在老太太懷里的時候會零零星星下幾滴小雨......“春樹啊,你說爺爺年輕時候是不是特有魅力呢......”老太太一邊撫摸春樹的脊背一邊向世界炫耀。
傍晚打烊收拾的時候春樹說:“我們?yōu)槭裁纯偸前砭完P(guān)門?傍晚關(guān)了門老板第二天早上也還是起不來?!?p> “因為我們不是酒吧。”
“可咱們之前是?!?p> “之前我也起不來”
“可之前你都開到凌晨?!?p> “因為凌晨也是有客人的?!?p> “音像店凌晨也會有客人?!?p> “可是音像店第二天早上要開門?!?p> “你第二天早上還是起不來。”
太陽落下的時候我把時間留給了我自己,我也有自己的錄像帶要看。我喜歡和我的貓拌嘴。
傍晚我能看到拿著圓規(guī)跟我一塊去扎宿管自行車胎的小孩,大學(xué)圖書館我常去的位置,一個長發(fā)女孩告訴我抽煙不好然后自己在一個晚上點燃自己的第一根煙把眼淚嗆的熾熱翻涌,喝酒的大哥告訴我時光不能倒流,豆角不能燉太熟,帶著黃頭盔的少年拿著電扳手指著太陽下面的父親告訴他還有十分鐘就十二點了......我的錄像帶就是這些,我把他們存進枕頭里,緊閉的眼睛是他們的幕布,春樹的錄像帶在哪存放呢?可能在窗臺上吧,他老望著外面的電線桿發(fā)呆來著,也許那里是他的幕布也說不準(zhǔn)。
“咚咚咚”熟悉的敲門聲,我看了眼掛鐘,時針穩(wěn)穩(wěn)的垂在早晨六點的位置。尋思書店那家伙又來了,沒好氣的說了一嘴“沒上班呢,今天不提供早餐?!贝簶鋸募埾淅锾鰜?,爬上陽臺往下看了一眼“不是書店那個,是個女生,還有一只貓?!?p> “老板,你這幾點開門啊,我錄像帶昨天到您這了,我今天想取......我今天想來看看?!?p> “九點之后再來吧,”我對著窗臺喊到,余光看到春樹從窗臺跳了下去,“或者你先進來吧,我的貓知道鑰匙在哪?!闭f完我繼續(xù)睡了。
八點多的時候春樹上來叫我起床,身上帶著淡淡的煙味。
“那只貓還真抽煙?”
“不是,貓的女主人抽煙,還帶了幾瓶酒來的。”
“哦哦,抽煙的女生是會比抽煙的貓正常一些哈哈?!闭f罷我穿好衣服起身,“你要不要吃點早餐?”我往樓下問。
“你們這里還包早飯?”
“怎么,吃過了?”我往樓下走,看到一個穿著墨綠色長裙的女生,懷里抱著一直黑白相間的美短,手里拎著個塑料袋,裝著幾瓶花花綠綠的酒,頭發(fā)蓬松的像東北雪鄉(xiāng)的霧凇一般垂在肩上,好像就是錄像帶里的女孩,不過現(xiàn)在這位好像失去了葉縫間斑駁的光,代替籠罩周身的是一種安靜和慵懶。
“嗯,沒有,不喜歡吃飯?!彼龘u了搖手里的酒瓶子。
“你的錄像帶在那個架子上,用書腰包裝的那個錄像帶旁邊的就是你的。”我拿起手機準(zhǔn)備去買早飯,“你叫沉留嗎?”
“嗯,我叫陳留,陳舊的陳,不是沉沒的沉?!彼丫破孔臃诺阶雷由?,懷里的貓老老實實的窩在桌腿旁邊,“幫我?guī)О鼰煱?,早飯就隨意了,謝謝?!?p> 哎,看來我還是開酒吧算了,為什么總有人大早上醉醺的來我店里,腦海里浮現(xiàn)出書店那家伙。
在早餐店門前我果然遇到了書店那家伙,還真是神奇。
“怎么吃早餐了?”
“我一直都吃的?!?p> “酒和花生米?”
“還有小魚干,”他補充到。
“昨天送到你店里的那份錄像帶今天有人來取了嗎?”
“嗯,剛到店里。不過你說的不全對,她是來看的,沒有要取走的意思,就跟你那天一樣,拎著酒來的。”
“老板,我倆一塊的,多少錢?!彼昙覇柕?,說完他付了錢,帶著自己那份找個空位坐了下去。
“你還有點良心,我先回去了,春樹估計餓了。”
“晚點我去你那喝點。”說罷擺擺手告別。
“這是你的煙,你的早飯,等下你走的時候連帶錄像帶的寄存保養(yǎng)費用一塊結(jié)給我就行了?!彼诘昀锩嬗娩浵駧Х胖欠蒌浵顸c了點頭。
“你的小貓吃點什么,跟你一塊抽煙喝酒嗎?”我一邊給春樹的碗里倒粥一邊問她。
“給點貓糧就行。”
“它叫什么名字?”
“無憂?!?p> 說完店里再次回到寂靜,只剩春樹舔食粥的細微響聲和我的咀嚼聲。
下面是春樹和小貓無憂的對話,當(dāng)然是春樹事后告訴我的。
“你喝不喝粥,加過糖的?!?p> “我不吃糖的,媽媽說過小貓不能吃太多糖,主人也這么告訴我?!?p> “但是你好像抽了很多二手煙,小貓也不能抽太多煙,老頭告訴我的?!?p> “主人之前不抽煙的,那天從這里回去之后才開始抽煙的?!?p> “她告訴你的?”
“嗯她告訴我的,我剛到她家里的時候她告訴我的。”
“她也能聽懂你講話?”
“她不能,但是她會跟我聊天?!?p> “吃不吃小魚干?”
我坐在門口的躺椅上看著兩只小貓在分食小魚干,春樹好像蠻喜歡這只小貓的。
“老板有沒有煙灰缸?!?p> “你直接彈地上就行?!蔽页锩嫱?,昏暗的放映室泛起一點火光隨即熄滅掉,聽聲響她好像沒在看自己的那份錄像帶,因為我隱約聽到了老電影《牧馬人》里面兩人分粥吃的那段臺詞。這部電影最近好像在短視頻平臺又火了一段,不過當(dāng)然火的只是短視頻配樂剪輯那一掛。
她招呼我換錄像帶的時候幕布上是許靈均和李秀芝一塊念書那段。
“這老電影也不太好看,現(xiàn)在哪還有這么好的人,”她把煙頭丟到地上踩滅后說,“老板換成我那份錄像帶就行?!闭f完拿起半瓶洋酒慢慢的喝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了放映室里有玻璃瓶倒地脆響,我進去的時候看到了兩條水光在女孩的臉頰上滑落,順勢打滅了抽了一半的煙,在悲傷的洪水泛濫之前,我覺得自己就應(yīng)該在店門口好好呆著。我該想到的,可是我不希望我的放映廳再被酒精浸泡一遍,因為書店那家伙的啤酒味已經(jīng)夠厚了,我不希望再加一點洋酒味。
我正轉(zhuǎn)身要走。她突然說“老板,我走不出來?!?p> “吐店里自己打掃,或者你出去吐?!?p> “我沒喝多,我只是有點累了。”
“那你應(yīng)該回家睡覺,而不是在路邊的音像店喝酒看過去的東西?!?p> “可是我真的走不出來老板,我連拿這錄像帶回去的勇氣都沒有?!?p> “可你為什么還有觀看他的勇氣?”
“我不是懷念他,我是懷念過去的自己?!?p> “我沒說你在懷念誰?!?p> 說罷我把門關(guān)上,隨即悲傷的炸彈炸開了,抽泣聲透過門板,所有細微的縫隙都被塞滿,樓上的無憂和春樹聽到聲響一塊走了下來,不過無憂是守在放映室門前,春樹則是在窩在我旁邊。
“你跟她說什么了嗎?”
“沒有,我把事實說了出來,她就這樣了?!?p> “你應(yīng)該關(guān)了門就走的,就像昨天搶我小魚干一樣。”
“可能吧,也許是我說的不對?!?p> “你之前有過這種情況的吧,我記得有幾次睡醒后的枕頭都濕透了?!?p> “我那是口水,餓醒的?!?p> “是嗎?”
“是的吧......”
中午女孩哭累了抱著小貓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小貓一直盯著主人微閉的眼睛,盯著睫下面還在繼續(xù)往外滲的淚水。我猜她睡醒時眼睛會紅的不像樣子。
她睡到傍晚,晃悠悠的起身,匆忙掏出一百塊錢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迎著慢慢落下的余暉往街口走去。
打烊的時候我收起桌上的錢,發(fā)現(xiàn)地板上多了一張火車票據(jù),看樣子她是今天早上才到這里的。
票據(jù)背面寫著這樣一段話:
“對不起耽誤您生意了,早上太吵了,我選擇在傍晚離開,謝謝你的貓糧和小魚干,謝謝你的小貓。我走得出來吧?!?p> PS:去看看《海邊的曼徹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