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杜鵑的杜鵑博士在老同學家一連住了七天,直到村子周圍的杜鵑鳥全部飛走后,她才帶著她的相機和一袋行李,離開了新灃縣,回到大學繼續(xù)她的研究。
杜博士走后,趙雨荷還關心老同學的婚事,邵興旺則更關心田野的變化。
從小在鄉(xiāng)村長大的他,對鄉(xiāng)村以及田野,既熟悉,又陌生。如今在城市溜達了一圈再回到鄉(xiāng)村生活的邵興旺,對鄉(xiāng)下的一切重新審視,擁有了一種全新的體驗和理解。
“人在一個地方生活多久,這個地方才算故鄉(xiāng)?!鄙叟d旺問自己,自己卻無法給出令自己滿意的答案。
邵興旺在故鄉(xiāng)生活了18年,18年后,考上大學,到城市去上學,去上班。
現(xiàn)在,他又從城市返回到了鄉(xiāng)下,不知是對還是錯?
但對故鄉(xiāng)的眷戀,是融進了他的血液里的。這一點,邵興旺無比肯定。
現(xiàn)在是五月中旬,田野中的麥子開始漸漸散失水分,顏色朝著金黃的方向一路前行。
邵興旺和趙雨荷沒有種地,更沒有種麥子,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對麥子的關心。
成熟的麥香已經開始在村莊回旋。最先聞到麥香的是布谷鳥。這種鳥總在麥子開始泛黃的時候出現(xiàn)在村子的周圍,“布谷——布谷——”似乎在專門提醒人們,準備好一切,要開鐮割麥了。
麥香是隨著西風飄進村子的,飄進每一戶人家的院子,每一扇打開的窗戶。
這里的麥子一年熟一次。
窠里的麻雀,洞里的老鼠,也被麥香所吸引,和人一樣開始蠢蠢欲動??磥?,把握機會不光是人的事情。大地上的許多動物,似乎都在期待著這樣一個時刻,準備大干一場。
夫妻倆吃完飯,喜歡在田間地頭轉悠,喜歡看周圍的鄉(xiāng)親干活。此情此景,他們當然熟悉,唯一的不同就是,以前他們看到的是勞動,現(xiàn)在,他們看到的卻是生活。
吃完早飯,鄉(xiāng)親們開始清理打谷場上的雜物,鏟除場上的雜草。
細心的人家,會用镢頭把打谷場整個挖一遍,剔除土里面的鐵絲、石塊或者埋在土里的爛鞋幫子。淋上水,撒上草木灰,就開始用碌碡碾壓打谷場。一遍又一遍,直到打谷場如鏡面般平整。水灑多了,有的地方變得稀軟,那就再撒些草木灰。
總之,三遍五遍八遍十遍,麥子還沒有完全成熟,離開始決戰(zhàn)還有幾天的時間,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準備。修理鐮刀架,把松了的地方進行加固,把繡了的鐮刀進行打磨,實在用不成的鐮刀,就得考慮買一把新的。
麥收前的那一段時間,到處都有集市。邵興旺和趙雨荷也喜歡和大伙兒一起逛集市。
趙家坡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有集市。有的逢“單”開集,有的逢“雙”開集,有的周五周六周日三天是集。
只要邵興旺和趙雨荷有趕集的需求,其實每天都可以趕集,除了地方不一樣,集市的貨物也有所差別。
但集市上的小吃攤都一樣,涼皮、饸饹、肉夾饃、油餅、油糕、豆腐腦;當然,也少不炒涼粉、蜜棗甑糕、各種各樣的包子。
對邵興旺和趙雨荷來說,趕集就是為了換換口味,吃一頓想吃的美味小吃。
一切準備停當,就等著麥子徹底金黃,準備開鐮割麥。
晚上,夫妻倆在院子里乘涼。
夜空中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第二道閃電也來了。
轟隆隆的雷聲和第三道閃電一塊來的。聲音不大,但電光比剛才明亮了許多。
院子起風了,溽熱的空氣很快就被掃除干凈。伴隨著閃電和雷聲,大雨從天而降。
隔壁院子的小黑狗興奮得亂叫,梅香香養(yǎng)的豬,從院子中的泥坑里爬回了柴棚,趙雨荷養(yǎng)的小花貓“吉祥”從房檐跳到土墻,又沿著靠在墻上的木椽,溜進了屋子。
風越刮越大,趙雨荷家院子的大樹瘋狂地擺頭,有一條沉重的大枝沒能抗住,落在了廢棄已久的雞棚上,“咚”的一聲,雞棚上有些年月的瓦片掉落下來。這次狗卻沒吭聲。鄰居梅香香在矮墻上倒扣的半個瓦罐,“當啷”一聲碎了。院門咯吱咯吱地響個不停。風和雨一起飄進窗子,落到了床上。
天一下子涼快下來。
邵興旺關門,關窗,正準備睡前閱讀,卻看到趙雨荷喵一下?lián)涞酱采希е眍^滾來滾去。
他不明白趙雨荷為什么在這樣一個令人沮喪的雨夜如此興奮,于是,趴到趙雨荷跟前問:“花兒,啥事這么開心?”
趙雨荷躺在床上,頭發(fā)凌亂,眼神迷離,胸前的衣領敞開著,兩只雪白的鴿子各探出半個腦袋。
邵興旺低頭問,趙雨荷并沒有回答,而是將手勾住邵興旺的脖子,拉到她的嘴邊說:“先別看書了。欺負欺負我……”
“怎么欺負?”邵興旺明知故問。
“討厭!讓我飛起來!”
“下大雨,翅膀淋濕了,飛不起來?!?p> “下雨天才最合適?!?p> “小狐貍精!”邵興旺用手指輕輕按壓了一下趙雨荷粉粉嫩嫩的臉蛋。
“哥,你討厭,你欺負我!”
“是你讓我欺負你的?!?p> “我說過嗎?”
“說過。”
“我咋不記得?”
“不管你是否還記得,今天晚上,我欺負你,欺負定了!”
“咯咯咯……癢癢癢癢!”
“呵呵呵……怕癢就別讓我欺負!”
……
窗外的雨聲持續(xù)了一夜,第二天,雨小了。但似乎沒有停歇的意思。
邵興旺看到人們冒雨急急忙忙地趕到自家地里看麥子。
沮喪的消息接二連三傳來。誰家的麥子倒伏的少,誰家的麥子倒伏得多,誰家的麥子全部倒伏了。消息是在一個下午傳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人們站在田間地頭,一臉的凝重。
第三天上午雨停了,下午又接著下開了。
第四天一整天都在下雨。
第五天,時下時停,斷斷續(xù)續(xù),但總算小了一些。
天快要黑的時候,天邊終于有晚霞出現(xiàn),是那種很少見的醬紫色的晚霞。
夜晚,漫天繁星。
邵興旺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望了望臥在墻角的小花貓吉祥。
雨過天晴,麥子在嶄新的太陽底下晾曬了一天。
第二天天不亮,除了沒有種地的邵興旺夫婦倆,幾乎全村人都出動了,拉著架子車,車上是孩子,鐮刀、干糧、水壺,有時還會帶幾頂草帽,一條床單。累了,大樹下鋪上床單,歇一歇,喝點水,吃點東西,補充能量和體力。孩子們一整天坐在大樹下玩耍。有時旁邊還帶著它們家的“旺財”,“旺財”是人類忠實的伙伴。年長的有經驗的人,往往會選擇太陽最毒的時候下地割麥。他們說太陽把麥稈曬得又干又脆,割起來毫不費勁。
自此邵興旺才真真正正地理解了“干脆”這個詞的另外一個偉大的含義。
邵興旺也曾在太陽最毒辣的時候,提著鐮刀割過麥子。還沒有割到十捆麥子,他已經熱得喘不過起來。嗆人的塵土、扎手的麥稈、黏糊糊的后背以及熱得令人窒息的溫度,他抬頭向遠處張望,還有那么遠的距離才到地頭。
因此,他能深刻地體會到了人們常說的勞動之所以偉大的含義。那每一粒糧食的背后,都有一滴勤勞的汗水在澆灌著它。
村里人把麥子終于收割回來了,堆在打谷場。原本互不認識的麥子突然間集合到了一起,這是麥子原本沒有想到的事情。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麥子們要在打谷場晾曬,要鉆進脫粒機脫粒,或者躺在打谷場,被騾子拉著的碌碡反復碾壓。麥粒離開麥稈,和其它麥粒一起,重新組合成一個新的集體。
物以類聚,是大自然定的一條重要法則。那些舍不得離開麥稈的麥粒,后來和麥稈一起腐爛,多數與麥稈一起被當成柴火,在灶膛中化作一縷青煙,飄走了。
村莊里的男人們坐在打谷場上,抽煙、喝茶、聊天,享受著屬于自己的輕松時刻。
女人們終于有合伙做飯的理由。一般是妯娌之間,也有左鄰右舍一起合伙。整個村莊上空都飄散著菜油的香味。炸油膏、炸油餅。人的肚子平時都缺油水,日子過得再緊張,在這個時候,女人們都會奢侈地用一回菜油為全家人炸出一盆美食。
按理說,人的臉上應該顯現(xiàn)出同往年一樣的喜悅和興奮。但是今年沒有。
邵興旺心想:今年的麥子,開局很好,但結果慘敗。人不能怪天氣無常,更不能怪麥子軟弱。麥子原本按照人類預定的路線,在回家的路上好好走著,結果中間出現(xiàn)了差錯。麥子走在成熟的路上,無暇顧及其它。時間一到,麥子成熟,人割不割就成了人的事情,老鼠偷不偷吃就成了老鼠的事情。麥子一年只熟一次,麥子的目標就是成熟,麥子只負責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