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毛最近好像交了女友,總是支支吾吾拒絕我的邀約,我雖好奇卻也沒多問。我們?nèi)酥g有個不成文的約定,絕對不干涉對方的決定,能夠理解就支持,理解不了也不要多問。那時,我總覺得這樣才酷,才是大人。但當我真正成為大人的時候,卻又在無數(shù)個夜里哭著想要做回小朋友。
大一剛放寒假,我和黃毛買了第二天的火車票準備回家,林飛也跟隨前去。走的前一天,林飛說他爸媽不在家,邀請我和黃毛去做客。很普通的小區(qū),看起來像是十年前建的了,唯一的特點是樹木茂盛,除了必要的綠化區(qū),幾乎每一棟樓的旁邊都種滿了樹,樹的年齡也很大了,大片大片的香樟樹在冬天也青翠蔥綠,導(dǎo)致1至4層的住戶常年籠罩在陰影中,曬不到太陽。我和黃毛跟隨林飛繞了幾圈,在小區(qū)東南角最里面的一棟樓前站住腳,到了,林飛家就在一樓。普通的三居室,玄關(guān)處掛著一幅畫,一個胖孩童笑臉天真,手指著地下,跟我們過年時貼的年畫似的。我和黃毛在沙發(fā)坐下,林飛拿來一盤水果,是香蕉。黃毛看了看沒說話,拿起一根剝好給我。
我們在林飛家的沙發(fā)上躺了一整個下午,我吃了若干根香蕉。天已經(jīng)擦黑,林飛突然起身喊了一聲,“走”。我問,去哪?林飛不說話,拉起我往玄關(guān)處去,我以為是要回學(xué)校,準備換鞋。這時林飛將那幅掛在墻上的胖孩童拿下,取出一串鑰匙往廚房走去。我和黃毛亦步亦趨地跟著,只見林飛走到廚房深處,打開了一扇隱藏的門。走進門里,下了幾層樓梯,再一抬頭看去,我被眼前的景象震住,回頭看黃毛,他亦撥開黃發(fā)睜大眼睛一動不動。這里竟然有一個在我看來十分巨大的地下室,至少可以容下五個家庭日常起居,布置地十分古色古香,家具一應(yīng)俱是紅木,財神爺?shù)南裼惺畮鬃稹?p> 這里才是我的家,林飛說。說罷他又帶我前往他的臥室,畫占了一半空間,簽名處落有林飛的名字,瀟灑肆意。另有一張床,一個書桌,再往里看是一個書柜,立在墻邊,陳列有少說上千本書,和學(xué)校圖書館的一列書架相當。林飛隨手拿起一本書說,我爸媽是做房地產(chǎn)生意的,他看向黃毛接著說,早前你跟著蓋過的樓盤,其中有兩個是他倆開發(fā)的。黃毛還在驚愕中,只顧點頭。
這房子當時是我爸媽建的,他們怕將來被人查,便弄了這個地下室,其他的住戶都沒有。林飛說這話時,語氣沒有任何波瀾,不似平時那樣歡快,也不悲傷,就是不帶任何感情。這時我突然想到玄關(guān)處的畫像中,那胖孩童所指何處。
第二天回到天龍村,我格外注意林飛,他似乎并沒有因為從金碧輝煌的金鑾殿到我這貧民窟而感到任何不自在,他照常和我一起爬上天臺收拾曬好的白菜,也坐在阿婆的身旁,拿起一股線,熟練地穿過針眼。他在我們面前絲毫沒有少爺?shù)募茏?,會和我一起坐擁擠的火車,趕擁擠的集會,住在比他的家擁擠十倍的瓦房里,也笑得十分開心。
我不得不承認林飛家的大房子給了我一定的沖擊,本來我沒意識到我們之間的差距。那段時間總是想,我和林飛本就有云泥之別,他高高掛在天,是神仙,而我凡人一個,如何夠得上他?但林飛說,他的世界太大了,就想和我擠在一起,暖和。
每天我都帶著林飛在天臺坐一會,也不怎么說話,但手一定是緊緊牽著,除去睡覺,這是一天中我們唯一屬于彼此的時間。阿婆很喜歡他,總要一遍一遍地看他,笑呵呵的說要我好好跟他處,她最近在動工做一件大事——為林飛織件毛衣。
黃毛也時常過來玩,他買了個手機,每天抱著,也沒見他跟誰聯(lián)系過,不過總會看著手機按鍵失神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發(fā)現(xiàn)林飛比較容易被自然的力量擊中。有一天夜里,我們起床上廁所,推開屋門,一片片薄薄的雪花從天空直直垂落,看似沒有重量,卻一下下地敲打著地面,為大地覆上一層又一層的白。林飛說,李默,我覺得沒有什么比雪更包容,它將覆蓋所有的裂痕與美好,河水與火焰,直至太陽出現(xiàn),莊稼已被它暖過,保證了來年的豐收,便功成而退。說這話時,他眼神真摯。然后我和林飛不約而同抬頭看去,那曾被萬萬人抬頭矚視的雪,此刻落在我們的腳邊,踩上去咯吱作響。
第二天一早,林飛穿著我的大衣在雪中叫喊著跑來跑去,十分愉快。阿婆見林飛對雪的興致極高,便讓我把煤爐提到大門口的屋檐下,烤著爐火看雪。黃毛也趕來熱鬧,我們老少四人在漫天的雪中圍爐說話。
我說學(xué)校中發(fā)生的趣聞,誰誰誰把老師打了,阿婆眨了眨眼睛,嘴里說,造孽啊。林飛說班里有好多同學(xué)后來都不上課了,出國的出國,找工作的找工作。黃毛說工地上某個泥瓦匠腳下打滑,從十幾米高的地方摔下來,腦袋著地當場死亡,出事的前幾天還給剛出生的女兒買了小衣服。林飛聽到這,抿著嘴不說話了,眼睛專注地看雪,再看看爐火,我拍了拍他的背,說,我們來燒紅薯吃吧。阿婆去廚房拿來四個紅薯,我在旁邊用枯樹枝支一個架子,放上干樹葉燒起來,紅薯扔進去,不一會兒香氣彌漫。
過年還有兩天,楊叔一大早便開車等在門口,我拉林飛到我的房間親了又親,他眼圈紅紅的,我更舍不得他,抱著他埋在他脖子里平復(fù)了好一會兒,再抓起他親了又親。
阿婆拿著手里打了一只袖子的毛衣在林飛身上比劃,說,下次再來的時候就打好了,林飛抱抱外婆,轉(zhuǎn)身鉆進車里。車子發(fā)動已經(jīng)走了幾十米卻又停下,林飛從窗子探出頭來沖我招手,我跑過去,他說,忘了一件事。啥事?我問。林飛笑了一下把頭上的帽子拿下來遞給我,拽走了我脖子上的紅圍巾,說,交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