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本質(zhì)就是孤獨。
這個道理林大智是懂的,并且非常認可。當她一個人在南方那個大城市生活時,她是孤獨的。她獨來獨往,她的同事們也總是獨來獨往。上班時,同事們共享著幾十米的空間,待在屬于自己的座位上。他們整日坐在電腦前,敲打著鍵盤,做著自己的工作。人與人之間沒有與工作無關的交流,他們小心翼翼,避免發(fā)生不必要的尷尬。只有在午間休息時,關系好的同事之間才會發(fā)出一些音量極小的笑聲。
下班后,回到十幾平米的小房間里,他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去圖書館,一個人去健身房,一個人看電影,和時常見面的人保持著距離,他們在現(xiàn)實世界里習慣了一個人,卻在網(wǎng)絡的世界里沖浪,和素未謀面的人分享著難過和喜悅。
這和小城市是截然不同的反差。小地方更有人情味,這是毋庸置疑的。
比如現(xiàn)在,林大智挽著媽媽的手,陪她一起去逛超市買菜。這個離她家小區(qū)很近的超市,如果買完東西就走的話,不到半個小時就能夠回到家。只不過,她的媽媽總能遇到熟人,比如老同學王阿姨,一起跳廣場舞的張阿姨,舊同事陳叔叔等等等等,只要一碰上就必定要聊上幾句。如果是聊別人家的八卦,林大智倒也樂意聽一聽,畢竟寫故事的人是喜歡聽故事的。只可惜,吃瓜吃到了自己頭上,叔叔阿姨們的關心,讓她有些頭痛。
林大智有時候覺的自己很害羞,害羞到連自己寫的小說都不敢讓熟人們看到。有時候她又覺的自己臉皮很厚,即使在叔叔阿姨們口水戰(zhàn)的圍攻下,她依然能嬉皮笑臉,任你們說什么,我自巋然不動。
真正讓林大智難過的,是她讓媽媽難過了。
媽媽不再像往常那樣,她加快了買菜的速度,平時買豆角要一根根的精挑細選,現(xiàn)在卻一抓一大把。遇到熟人也不主動打招呼了,而是假裝看不見,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超市?;氐郊?,媽媽就鉆進了廚房里。林大智跟著走進了廚房,想要幫忙。卻被媽媽趕了出去,理由是她在廚房反而礙手礙腳。
今天是林大智三十四歲的生日,媽媽買的全都是林大智愛吃的菜。
三十四歲,未婚,無職業(yè)。有這樣的女兒,誰家父母的臉上掛的住呢?林大智覺的,媽媽不僅沒有罵她,而且還給她做好吃的,她的媽媽就已經(jīng)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了。
可是,未婚這件事能夠怪她嗎?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會排斥一段美好的婚姻,她們排斥的是錯誤的將就的婚姻。所以,沒有遇到合適的人又不是她的錯,她能怎么辦呢?她也想要“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情啊,只是緣分還沒有砸中她而已。
大門門鎖轉(zhuǎn)動了一下,林爸爸開門進來,手里拎著一個蛋糕盒子,一大早就出門的他,買回了女兒喜歡吃的那家蛋糕店的蛋糕。林大智感動極了,被家庭的溫暖包裹著的她,在內(nèi)心深處,反而有一絲不安在跳動著。就像是表面上風平浪靜的大海,海底其實是浪流涌動的。
該來的總是會來,她知道,總有一頓苦口婆心的敦敦教誨是免不了的。
飯桌的氣氛難免有點嚴肅,林爸爸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子,手摩搓著酒杯。退休之后的林爸爸明顯蒼老了許多。他的頭發(fā)變白了,走路的姿勢也開始有些不對勁了。看著父母的臉,林大智的心里就一陣陣的難受。林爸爸舉著酒杯,開始發(fā)表他的飯前演講:“今天是閨女的生日,你都三十四歲了,你爸我今年六十多了,就連你媽也快六十了。我們老了,你回來的前幾天,家里的燈壞了,以前都是我來修,現(xiàn)在我自己想修,但是力不從心了,一站在凳子上我這頭就暈。血壓高啊,只好找人來修。前幾天,你二爺?shù)呐畠?,也就是你一個姑姑,還在關心的問你。問你找了嗎?我說還沒有,你猜你姑姑說什么?你姑姑說:我們林家的姑娘難道不優(yōu)秀嗎?你說這話讓你爸這張老臉往哪放啊,恨不得當時就找個地縫鉆進去。”
林大智聽到這話,來氣了:“你們別管人家說什么,反正我覺的單身很好啊,我現(xiàn)在過得也很好啊,為什么非要跟不喜歡的人結婚呢?那樣會幸福嗎?”
林媽媽放下了筷子,她滿臉擔憂的神色,語氣里多了幾分嚴厲:“什么樣的年齡該做什么樣的事,你心里該有數(shù)了。你看你那些好朋友,李子瑜又懷孕了吧,她媽媽馬上就有兩個孫子了,多幸福啊。那個宋佳......”
“是劉佳。”林大智糾正。
“不管什么佳,反正是成家了。”林媽媽說。
“唐莎莎不就離婚了嗎?”林大智想要表達的意思是,不合適的婚姻并不會幸福。
“離婚都比你現(xiàn)在沒找好!”林爸爸生氣的放下了筷子。
在父母那輩人的眼里心里,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才是最慘的。不過林大智無所謂,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吧,反正她還有理想。
“我在寫小說?!绷执笾菉A起了一塊排骨,將排骨放在碗里,用筷子撥來撥去。
“我們家就沒有出過作家、學者?!绷职职中⌒囊硪淼目戳搜圩约旱呐畠?,然后嘆了口氣,仰起頭,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
林大智委屈巴巴,但還是放下了筷子,給爸爸斟上了酒。
“都怪你爸沒文化,給你起的名字就不對。”林媽媽說。
“名字怎么不對了?”林爸爸看向了林媽媽。
“有個詞叫什么?大智若愚,大智就等于若愚。你看人家文人起的名字,林黛玉,林徽因,林語堂。多有文化,多好聽啊。這才是文人該有的名字嘛?!?p> 林大智竟然無言以待,媽媽說的很有道理啊,原來自己是被名字耽誤了的十八線小寫手啊,她在心里默默的吐槽。
“你的意思是閨女寫不好,是我名字沒起好?這是怪我咯?”林爸爸說。
林媽媽趕緊給林爸爸夾了塊牛肉,放到他的碗里?!岸喑燥?,少說話?!?p> 但以林大智的聰明勁兒,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爸媽應該偷偷的翻看過她寫的小說。大學畢業(yè)之前,林大智都是在日記本上寫故事。有一兩本舍不得扔,被她藏了起來,壓在一些書籍的中間??磥恚€是被他們給看到了。
算了,看了就看了吧。真正讓林大智傷心的是,唯一支撐著她的理想也被打擊的體無完膚。
林大智細細的咀嚼著她最愛吃的紅燒排骨,卻如同嚼蠟。就連媽媽做的排骨都不香了,感覺沒有了以前的味道。
“媽,你改配方了?都沒有以前好吃了?!?p> 林媽媽夾了一塊排骨,放到嘴里嘗了嘗?!案郧暗囊粯影??!?p> 林爸爸也說:“是一樣的?!?p> “吃茄子吧,這是本地的茄子,你平時可吃不到的。”林媽媽指著茄子說。
“嗯?!绷执笾屈c了點頭。
涼拌茄子,用了家鄉(xiāng)特有的做法,將青椒燒熟之后,砸爛放入蒸茄子里,是林大智最愛吃的家鄉(xiāng)菜之一。
這一桌子的菜都是只有在家里才能吃到的菜。家鄉(xiāng)菜特有的味道,媽媽的烹飪手法。是林大智在大城市里獨居時,時常想念的味道。
但是今天,面對自己最愛的菜,她沒能多吃兩碗飯。味蕾品嘗不出記憶里的味道?,F(xiàn)在,她的身體里,大腦里,唯一的感覺就是喪。很喪。非常喪。
爸媽也沒再說話了,兩人小心翼翼的對望了一眼,就默契的沒有再說下去。一家人默默的吃完了這頓飯。
吃完午飯,林大智主動要求洗碗。洗完碗,爸媽已經(jīng)午睡去了。林大智也躺在床上,但她睡不著。
胸前就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她快要喘不過氣來。明明不怎么想哭,可是眼淚就像是開閘的龍頭一樣,流了出來。
林大智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門后,輕輕的將門反鎖住了。接著看了眼窗戶,確定窗簾拉上了。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只想埋進被子里,偷偷的哭一場。
成年人善于控制情緒,久而久之,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自己變得強大了,所以不痛了。還是這些痛只是暫時被忽略了。被忽略的痛,會堆在心里的某個地方,慢慢的變大變多,就像充滿了氣的氣球一樣,在某個時刻,炸裂了。
所以忽然間就哭了。
很多的聲音,很多的畫面,一起涌了出來。林大智頭疼,卻又不得不思考。她在逼迫自己做出選擇。雖然并沒有人逼迫她。但她是成年人,她三十多歲了,她要對自己的每一個決定負責任。
“放棄吧,因為你堅持也沒有用。不過是浪費時間而已?!?p> “寫作是需要天賦的,然而你沒有?!?p> “你一出生,從取名的那刻就注定了?!?p> 那些聲音在叫囂著,揮之不去。
三十四歲了,什么是這個年齡該做的事情呢?
唐莎莎有事業(yè),劉佳有愛情,李子瑜有家庭,林大智有什么呢?一無所有。不,也不是一無所有,她緊緊握住的還有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只是那僅剩的一點點的螢火蟲般的微光眼看也要從指縫中流失了。她握得住嗎?她握不住啊。現(xiàn)實啊,來來回回的撕扯著她,她覺得自己就要裂開了。
林大智不僅頭疼,她的心也很疼,她最害怕的事情就要發(fā)生了。
電話響了,來電顯示是李子瑜。林大智沒有接,她找到了紙巾,先把鼻涕處理干凈,調(diào)整好了狀態(tài)之后,確定聲音恢復了正常,才將電話回撥了過去。
李子瑜曾經(jīng)給林大智介紹過一位編輯朋友,那位編輯朋友看過林大智的小說之后,說她的想象力很好,但需要加強故事性。林大智剛開始是開心的,也非常上心。但她修改后,再次發(fā)給那位朋友后,那位朋友卻很婉轉(zhuǎn)的建議她:你可以先發(fā)在網(wǎng)站上試試。
李子瑜這次給林大智帶來了一個選擇。三十多歲的好處是,即使你一無所有了,仍會有一些機會主動找上你。這來自于你以前堆積的經(jīng)驗和人脈。李子瑜的老公一直想開一家公司,但由于他的身份,他無法成為法人。他不能放棄現(xiàn)在的位置,專注的創(chuàng)業(yè),就想找個放心的人一起合作。林大智是可信任的人,他們想跟林大智一起搞事業(yè)。
這對于很多人來說,是求之不得的機會。林大智只需點點頭,就是老板了。
但對于林大智來說,選擇越多,煩惱就越多?,F(xiàn)在,她有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和一些她不想選的選擇。
林大智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洗掉了弄花了的睫毛膏,洗掉了哭過的痕跡。林媽媽已經(jīng)起來了。她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里放著《亮劍》,李云龍是她的男神。林大智坐到了媽媽的旁邊,她想說什么,但開不了口。媽媽也想說什么,最后還是什么也沒有說。兩人就那樣坐著,盯著電視。
還是媽媽先開了口:“去拿幾根棉簽過來?!?p> “哦,”林大智找到了棉簽,回到了媽媽的身邊,緊挨著她。
“來,我給你掏掏耳朵。”媽媽說。
林大智將棉簽遞給了媽媽,乖巧的趴在了媽媽的腿上。小時候,媽媽經(jīng)常給她掏耳朵。媽媽那一代人,不擅長運用肢體動作來表達自己的情感。掏耳朵只是借口,媽媽真正想做的,是抱一抱自己的女兒。
趴在媽媽的腿上,林大智暫時忘記了煩惱?;腥婚g,她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老房子門前那條長長的走廊上,她坐在小凳子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享受著和媽媽之間的親密。
“好了?!?p> 一句話驚醒了夢中人,林大智猛地抬頭,視線定格在了媽媽的頭發(fā)上。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在了媽媽的頭發(fā)上,林大智這才發(fā)現(xiàn),媽媽看上去烏黑的頭發(fā)里,藏著許許多多的白發(fā),那些白發(fā)在陽光下是那么刺眼,像針一樣扎著林大智的心。
林大智的心態(tài)崩了。
袁梨里
小男主會在第5章出場,看文的小可愛別著急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