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帝國東陲,平遠(yuǎn)郡城外。
樂正懷禮縱馬提矛,緩緩行至三軍最前方。在他身后,樂正的銀鶴旗迎風(fēng)舞動,似欲借風(fēng)直上九天。
對面,早有一桀驁粗獷,身長八尺的北狄首領(lǐng)率軍兵臨城下。他一雙如刀鋒般的眼睛逼視著樂正懷禮,嘴邊冷笑漸生。
樂正懷禮看著那身著紅袍,御乘駿驪,有如山一般強(qiáng)大的男人,暗中握緊了雙拳。他思忖片刻,朗聲道:“鐸辰單于,別來無恙?!?p> 撒爾納不屑地看著他,目光如炬:“怎么是你?樂正懷憶呢?她不敢見我嗎?”聽聞此言,安息與北狄兵卒一起變色,后者面面相覷,而前者則是怒目而視,怒火中燒。樂正懷禮登時大怒,道:“單于何出此言?舍妹早已逝世,怎容你肆意侮辱?”他此言一出,安息三軍立刻附和,一個個都將仇視的目光投向了撒爾納。
看著四面八方彌漫而來的敵意,撒爾納冷笑不已。樂正懷憶死了?笑話!他們說她死在了華夏,他便去華夏找她的墳冢,天南地北,整整五年不見半點蹤影,那么她一定還在這世間了。他的面容愈發(fā)寒冷,長笑道:“哈哈哈哈!我撒爾納馳騁半生,只遇見她一個旗鼓相當(dāng)?shù)膶κ?,她怎么會死!好,既然她不肯現(xiàn)身,我便將她搜出來吧!”他手中寶刀脫鞘而出,直指樂正懷禮,“有膽量,就放馬來吧!”
樂正懷禮險險噴出火來,正欲下令三軍進(jìn)攻,忽而只聞身后有一傳信兵高聲大叫:“稟太尉!有緊急軍情!”他奔到樂正懷禮旁,滾鞍下馬,急促道,“稟太尉,北狄諸英單于楚不魯,咎如單于庫什,屈射單于巖木趁金帳、孔雀二國邊境空虛,大舉進(jìn)攻,擄得大批糧草輜重,現(xiàn)正率大軍向?qū)庍吙つ戏介_進(jìn)!”聞言,自樂正懷禮至樂正諸將領(lǐng),無一不面色轉(zhuǎn)青,心頭如遭雷擊。樂正懷禮睜目直視撒爾納,恍然大悟:“你出的好計?”
撒爾納只是冷笑不止,藐視著安息群雄。
安息、金帳、孔雀三國本為一體,昔日北云帝國國力強(qiáng)盛,四處攻城掠地,奴役北狄八部,與其結(jié)下深仇大恨。其后北云帝國雖然解體,但安息柔然氏,金帳晉楚氏與孔雀南榮氏昔日均為北云公族,本就與北狄有血仇,更兼二百余年來相互征戰(zhàn)殺伐,可謂舊仇未了,新仇又生。此番北狄公然進(jìn)攻安息,柔然啟以為北狄以游牧業(yè)為主,現(xiàn)在陡遇寒冬,糧草有限,是以雖有撒爾納這一心腹大患重出江湖,他也并未太過忌憚。誰知撒爾納竟聲東擊西,趁金帳皇儲晉楚律離去,衛(wèi)宸軍無法調(diào)動之機(jī),將之與以商立國,兵力本就薄弱的孔雀帝國一并擊之,出其不意,一得充足糧草補(bǔ)給,二斷安息外援,著實是一個一石二鳥的奇計。
一時間安息將領(lǐng)無不四顧失色,有的人心中慚愧,暗想:“若是儀天郡主還在,早能識破他的計策,可惜我等無能,竟被蒙在鼓里!”樂正懷禮略一斟酌,當(dāng)機(jī)立斷道:“撤軍!”不多時,樂正軍緩緩?fù)巳ァ?p> 北狄士卒見狀,一個個摩拳擦掌,有人便道:“單于,咱們不如乘勝進(jìn)攻吧!”
“不必。樂正軍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比鰻柤{傲視著樂正軍盡數(shù)撤去,道,“此番為了讓楚不魯三人一擊得中,我將八成兵力撥給了他們。安息基業(yè)深厚,國力難測,不可草率。”他一揮手,道,“撤軍!”
寧邊郡城城頭,樂正懷禮看著那人的身影愈行愈遠(yuǎn),眼中的憂慮,終是止不住流露了出來。
風(fēng)煙大亂,時局將動。此番殺伐,何人為王,何人為寇?
緲霧谷口,一行人緩緩進(jìn)入谷中。
當(dāng)首二人正是恒玄之、蘇瑤瑟夫妻,在其后,青衣子、木梵、文璃、舒秦、空山五人與江逝、窮奇、朱厭、應(yīng)紅袖、林暮、應(yīng)千千六人各成一派,并行入谷。
在緲霧谷另一地勢較高之處,娵訾看著這一行人入谷,嘆道:“看來,他們是真的打算握手言和?!?p> 陸云生頷首,續(xù)道:“元難未死,武林同道深陷水火之中,若我們此時只顧昔日私仇,置同道安危于不顧,那才是大逆不道之罪?!彼磉?,江清心聽到他說“只顧昔日私仇”諸語,心中一喜,心道:“師兄,他終于能暫且放下和爹爹的舊仇了……”她攬住陸云生臂彎,心頭大慰。忽而,她想起一事,眼神再度黯淡。
同時,晉楚微也是停止探頭探腦地凝望空山,回身拉起晉楚律:“哥哥,快來看嘛!”
晉楚律緊鎖雙眉,一言不發(fā)。此時江清心道:“不知道姐姐還好嗎?怎么還不回來?”他心中一痛,雙唇抖了抖。旁人自然不知,可他自幼隨北天權(quán)閱遍百派武學(xué),又怎會不知百里噬生毒與寐風(fēng)共同發(fā)作的兇險?她……能活下來嗎?
“爾殊冶,你一定……一定要把阿婉救回來啊……”他心中喃喃,看著緲霧谷滿山積雪,心中忽而一動。
極天鴻他,應(yīng)該知道去哪里……等著阿婉吧?
北風(fēng)起,風(fēng)云變。滿地瓊雪掩了阡陌,去路何在?來路何方?
他輕閉雙眸,不住想象著。極天鴻等她的地方,應(yīng)該也是銀裝素裹的吧?
洞庭湖,蓬雪滿天的時候已然過去。萬頃渡光,氣象萬千,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
今日是十五,今夜將月圓,不知月圓之時,人可圓否?
林晚駕了一葉小舟,輕輕駛向洞庭湖心。小舟所容,唯一人一琴一行囊。此時正是洞庭湖大雪半月初晴之日,遠(yuǎn)山長江,盡作素裝,天與云,山與水,上下一白。這湖中之影,唯有君山一點,小舟一芥,并舟中之人一粒罷了。
真靜啊,靜得……讓人心寒。
停槳扣舷,林晚靜靜望著湖水,回想起自中毒以來二十余日的經(jīng)歷,心中恍若隔世。她輕提右掌,凝視著自己殊無血色的五指,微微運(yùn)起丹田之氣。片刻后,她的五指之間,藍(lán)紫光芒流轉(zhuǎn)盤旋,妖嬈而詭異。她下意識握緊了右手,握滅光芒,四顧環(huán)視片刻,無力地躺在小舟之中。那盤踞在她體內(nèi)的,被商忘川起名“灼華”的天下無雙之奇毒,正隨著脈搏跳動著。
看起來,商忘川還未跟來。她輕輕一嘆,旋而心頭再度一緊。他……極天鴻他,會在這里嗎?他她撫了撫身邊古琴,想起一年前那次重逢。如果她奏響這琴,他會出現(xiàn)嗎?
林晚閉上了眼睛,她在等待滿月。她愛著洞庭之景,更愛這洞庭之月。他,想必也是如此吧。她動了動身子,肋下的傷口又一次作痛起來,她微微蹙眉,心道:“商忘川這瘋子,下手……真是狠??!”
二十余日前,墓府。
林晚昏迷多日,一醒來就發(fā)覺自己不慎摔到了床下,而身邊站著的,正是風(fēng)度翩翩,會弁如星的商忘川。商忘川淺笑不已,朝著狼狽不堪的她伸出一只手:“小師妹,終于肯醒了嗎?”林晚怔了片刻,方才緩過神來,臉上厭惡之色頓生。她冷冷推開商忘川右手,欲自行站起,誰知她重傷之后元氣不足,雙腿一軟,“咚”的一聲重重摔在了地上。商忘川袖手旁觀,注視著她在地上喘息許久,搖搖欲墜地扶著床沿站了起來。林晚緩了一陣,脫口而出:“冶伯伯呢?”她一開口,力勁又泄了幾分,跌坐于床上。
“寒帝?跟著師父走了。”商忘川順勢坐在林晚身邊,愜意的舒展開雙腿。林晚不由得離他遠(yuǎn)了些,追問道:“元難怎么在這里?”
商忘川略帶玩味地看了看她,輕輕搖頭道:“小師妹,有些事情,你還是不必知道的好。師父對你期望甚高,可要勤加修習(xí)啊?!彼捯粑绰洌滞硪牙湫Φ溃骸凹?guī)熤挥刑K老閣主一人,元難怎能相提并論?想要我與你們同流合污,癡人說夢!”末了,她強(qiáng)撐著站了起來,欲向外走去。商忘川也不氣惱,將左足向前伸了數(shù)寸,林晚促不及防,登時被他絆倒,再度摔伏于地。商忘川右臂挾住她腰間,將她輕輕扔回床上,笑道:“小師妹在此養(yǎng)傷,想來也無聊,不如我來教你幾手功夫?”他這一扔,看似隨意,實則既準(zhǔn)且狠,將林晚臂彎的曲澤穴對準(zhǔn)石床床沿尖角撞了過去,林晚只覺臂彎巨痛難忍,全身經(jīng)脈酸軟無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商忘川見她面浮痛楚之色,微微一笑,他伸出右手食指,紫光盤旋其上,忽明忽滅,妖異無比。
“小師妹,這是第一招,看清楚了!”商忘川晃了晃食指,身子端坐不動,右手卻如惡鷹撲食般拂向林晚紫宮穴。林晚早就曾折在此招之下,見勢只得強(qiáng)提真氣,向側(cè)閃避。但這石床本就甚為狹小,商忘川又占了半席,她雖及時避開,卻依舊逃不了商忘川指風(fēng)。只見商忘川右手變指為爪,抓向林晚左腕,中指正按住了她手背的合谷穴。紫光一擁而上,正待乘虛而入,卻見林晚右掌掌心忽而冒出藍(lán)紫兩色光暈,將商忘川右手震開了去。原來林晚經(jīng)元難一番疏經(jīng)引脈,寐風(fēng)與百里噬生毒早已與她融為一體,是以見商忘川來勢兇猛,二毒竟隨著內(nèi)力自行運(yùn)作了起來。
商忘川見林晚下意識使出“巫神煞生體”的功夫,臉上卻是一片茫然,將右手提至面前細(xì)看,他心下了然,笑道:“小師妹果然冰雪聰明,我還未教,你倒先學(xué)會了不少?!绷滞砘腥艟蘩棕灦?,渾身顫抖不止,抬首望向商忘川,雙眸閃過幾分驚恐:“這是……‘巫神煞生體’?”見商忘川頷首,她當(dāng)時呆若木雞。
心中茫然良久,林晚才想起獬豸的遺言,心中清醒了幾分。這便是“巫神煞生體”?她雙眉緊鎖,凝神苦思,卻想不起半點這兩天發(fā)生的事。她再度看向商忘川:“我怎么會變成這樣?”
“看來你這幾天還真是傷得不輕啊?!鄙掏☉蛑o一笑,在床邊拿起一面銅鏡,照向林晚。林晚轉(zhuǎn)眸向鏡中望去,見到自己肌膚蒼白勝雪,沒有半分血色,重傷之后氣息萎靡,面容較之前瘦了些許,唯獨一雙琥珀美眸不顯病態(tài),反而越發(fā)光彩照人,甚至多了一兩分妖顏惑眾的神韻。她輕吸一口冷氣,立刻問道:“這……這是怎么……”
“眸中所映,皆是內(nèi)心。小師妹,你重傷之后百脈破而后立,較之前強(qiáng)了許多,雖然現(xiàn)下有些萎靡,想必不出幾日就可恢復(fù)。”商忘川見狀,溫和解釋道。林晚又細(xì)細(xì)看了看鏡中自己的眸子,心下大痛,心道:“這么說來,我的確已經(jīng)……”猛而,她雙踝一痛,發(fā)覺商忘川已迅速抓過了自己雙踝,用左手按在床間。她足上涌泉、昆侖二穴均在商忘川左手方寸之間,立時受制于他。商忘川隨手放下銅鏡,笑道:“好了,小師妹,再來學(xué)第二招吧!”他右掌抬起,直朝林晚天靈穴擊下。
林晚此時一被他按住了雙足,下肢動彈不得;二恐他突襲自己足心涌泉穴,防不勝防,情急之下奮力向后仰面,躲過商忘川掌風(fēng),怒道:“卑鄙小人,快放開我!”商忘川卻是倜儻輕笑,道:“古人云,君子善戲謔而不為虐。我既未對小師妹你有什么非禮之舉,更未去撓你足心調(diào)戲,怎么是卑鄙小人了?”林晚怒火中燒,叱道:“你這還不算非禮之……”她一句話還未說完,就聞商忘川道:“第三招來了!”見他展臂運(yùn)掌向自己肋下按去,心知再也躲閃不了,只得以手格擋。
商忘川右掌下按,左手松開林晚足踝,輕盈抓住她格擋的右手。只聞“喀喇”一聲,他的右掌已重重?fù)粼诹肆滞砝呦?。林晚痛呼一聲,一口鮮血登時噴出,她微微扭動身子,感到肋下有斷骨相互摩擦,痛似鉆心,徹骨難耐,不禁呻吟幾聲,蜷起了身子。旋而她猛覺唇上一涼,身心立刻一震,心跳霎時漏了一拍。
將林晚擊傷吐血,商忘川絲毫不以為意,看著她不住呻吟。忽而他看到林晚雙唇上有淋漓鮮血殘存,被她蒼白臉頰一襯,顯得妖冶無比。他開心一笑,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將食指探向林晚,輕柔地將她唇上殘血涂勻。林晚只覺一陣惡心,緊緊閉上了雙目,卻無力反抗,只得任他傾心涂飾著自己的雙唇。俄而,商忘川起身,看著林晚殊無血色的玉頰與嬌艷欲滴卻有些可怖的紅唇,輕拂雙手,滿意地笑出了聲。
“小師妹,你知道嗎?你這樣子真的很美?!鄙掏ǜ袊@流連良久,才想起一事。摸了摸林晚肋下。林晚不由得再一次呻吟起來,喘息道:“你這個瘋子,別……別碰我……”商忘川自然不停,摸索了幾下,蹙眉道:“這可不好,斷了整整三根肋骨。小師妹,真抱歉了?!彼p手齊上,將林晚的外衫解開些許,兩手按住她的斷骨緩緩挪動,又是“咔啦”一聲,林晚的一根斷骨被他強(qiáng)行接上。林晚又是羞憤,又是痛徹心肺,早已無法言語,只有不住輕呼。待商忘川將她三根肋骨盡數(shù)接上,她幾乎昏死了過去。
商忘川替林晚重新穿好外衫,起身輕輕伸展腰肢,道:“小師妹,你的傷本來五天左右便可以養(yǎng)個半愈,不過現(xiàn)在看起來……只怕沒有十?dāng)?shù)天,你是不能行走騎馬了?!彼崎_房門,笑道,“我去拿些藥來,你躺在這里歇息吧。小師妹,你還是像這樣乖巧一些的好。”
林晚直至他離去,方才睜開雙目。她伸手探了探傷口,心中又是火冒三丈,又是驚懼交加,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應(yīng)付他的魔掌。
“商忘川這瘋子,下手……真是狠?。 ?p> 從回憶中醒過神,林晚長嘆一聲,對商忘川也是無可奈何。自己在墓府十余日名為養(yǎng)傷,實則過的是暗無天日的生活。她不愿如元難與商忘川一般修煉這天下第一邪功,商忘川便日日用自己的內(nèi)力引導(dǎo)她的內(nèi)力隨體內(nèi)奇毒而動。這種受人所控的感覺著實如同萬蟻噬體,雖對她的武功大有裨益,卻也將她的身心折磨殆盡。或許是因為她體內(nèi)有幽所賜的侍子之血,修煉“巫神煞生體”也是事半功倍,不過十日,除了肋骨之傷外,身體其他地方的傷口已基本痊愈。想來商忘川的一掌太過凌厲,就算“巫神煞生體”也不能令其痊愈。
不過……林晚懊惱地揉了揉眉心,冥思苦想商忘川的用意。若說他別有企圖,為何日日與自己有肌膚之親,卻并未意圖不軌?若說他恪守君子之節(jié),又為何對自己百般折磨,欺詐外人極天鴻被擒至墓府,以詭計引她自投羅網(wǎng)?若是說他是奉元難之命囚禁自己,為何又要在自己傷愈后放自己離去?
“這個怪人……”林晚煩悶不已,一時間聰慧如她,竟也對這性情乖僻而武功高強(qiáng),行為殘忍卻又風(fēng)度翩翩的商忘川琢磨不透,無計可施??粗t日漸漸西斜,她內(nèi)心的亂麻也悄然被涌起的期待所淹沒。
此時,商均峰也是沐浴在夕輝之中。先前大火燃出的傷痕,已被大雪與夕陽掩了大半。
元難坐于輪椅之上,遠(yuǎn)眺天邊落日。在他身后,商忘川扶著元英坐下,元英面色紅潤,玉顏生輝,雙手小心翼翼的護(hù)著微微隆起的小腹。元難回首看向他們,臉上竟是露出了慈父與良人般溫柔而體貼的笑容,柔聲道:“阿英,你有了身孕,不便動武,以后就安心在峰上休養(yǎng)吧。”他頓了頓,看向商忘川,“川兒,你計劃如何?”
“師父不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將有關(guān)林晚的事交給我嗎?”商忘川聞言,淡淡一笑。眼神中卻沒有元難與元英的那種幸福。元英心疼道:“你趕了這么遠(yuǎn)的路,先去歇歇吧。”不多時,商忘川已而去。
元難拂了拂元英小腹,欣喜道:“阿英,你說是個男孩兒?還是個女孩?這個孩子來得,太意外了……”
“我怎么知道?”元英佯嗔一聲,輕輕依偎在元難肩上。只聽他道:“若是個男孩,定是像川兒那樣聰明俊逸,若是個女孩,長大后定然像你一樣溫柔秀美。”元英雙頰一紅,笑道:“你啊……”
不遠(yuǎn)處,商忘川停步回首,望向一輪夕陽下那兩個剪影,眼中泛起一抹莫名的光彩。他意味深長一笑,向山下走去。
她在哪里,緲霧谷還是洞庭湖?彈指之間,他已猜出了答案??粗爝吶缋_紛落英,燦爛舜華的晚霞,他心情大好,隨口輕吟:“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前些天,他曾一時興起,自作主張將林晚體內(nèi)由寐風(fēng)與百里噬生毒交融產(chǎn)生的天下第一奇毒命名為“灼華”,如今細(xì)想,這名字倒也著實貼切。他含笑沉思,信步走遠(yuǎn)。
洞庭湖日色漸暗,晚風(fēng)柔然。碧山已落,彤云暗了幾重?
東天,一輪明月的影子在天空中漸漸剪出來。江云駁盡,太虛真氣如帳碧玉,積雪由緋轉(zhuǎn)素,洞庭由靜轉(zhuǎn)幽。湖畔沙灘色如柔藍(lán)懈白,映著未融瓊雪,君山林麓則似黛綠石青,蘊(yùn)著匝地水晶。滿月似玉鏡,如銀盤,凝照東方,不見轍跡。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林晚緩緩起身,古琴橫膝,泛舟于夜色之中。天地靜象,浩然之氣盤旋乾坤。她纖細(xì)十指虛拂琴面,面容靜美,身姿姣好。神閑意定,萬籟收聲天地靜,玉指冰弦未動,宮商角徵意已傳。
原野曠然,天低江樹,湖光清朗,明月近人。幾圈轂紋化作悠悠音韻,升于琴上,鳴于洞庭,徹于碧落。
你在這里嗎?你在聽嗎?
琴聲起,月影寒,楚云泱,澤波漭?,樔?,清圓,誰彈?響空山。
無言,惟琴聲起于皓月,惟妙指輕徵幽契。月明風(fēng)露娟娟,人未眠,思未休。
商聲寥亮,變徵凄苦,羽聲昂然,呈繳纏之勢飄落寂寥江天。琴聲起勢輕清,音律初時平緩和美,繼而五弦一轉(zhuǎn),已變?yōu)榍逶街?,似滴碎金徹雨,如敲碎玉壺冰。清昂琴聲漸趨高峰,忽而樂走偏鋒,莫名多出幾分悲意,聽來似喧啾百鳥群中有孤凰展翼,四處尋侶,卻只余斷腸啼聲;又如三更秋雨滴入梧桐,葉葉聲聲空滴到天明,盡現(xiàn)離情之苦。
林晚心中痛楚,琴樂亦轉(zhuǎn)凄冷,她輕嘆一聲,素手上揮,恬然一笑。這里是洞庭湖啊,她又怎能這樣呢?她雙眸掃過湖畔殘荷枯蓬,心神自然而然飄入了那晚春月夜。那時,大多小荷只露尖角,芙蕖不過只綻一二,卻依舊香氣襲人。心念如此,她仿佛也沉睡于那十里荷花之中,蘭棹漾月,清夢甚愜。她心中所思轉(zhuǎn)為往昔美好,琴聲也柔和起來,繁音忽闕,雅韻泏清,似清泉咽夜之聲,若萬壑松間之月,如遙帝子之靈,可停仙人之步,一聲月白,數(shù)律山青。她雖身處冬夜,指間琴律卻暖如花晝,流轉(zhuǎn)著那鵲橋之上的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琴聲漸入佳境,細(xì)聽來似有采薇破土而出,原隰郁茂,百草滋榮。樂聲婉轉(zhuǎn)清和,一如仲春令月,有新燕銜泥鼓翼飛過淺草,有早鶯啾鳴交頸爭搶暖樹。雎鳩關(guān)關(guān),鸧鹒嚶嚶,桃李灼灼,東風(fēng)歷歷。
林晚的心神早已游離了洞庭,徜徉于那弄情羌管,泛夜菱歌,重湖疊巘之中。那里,有一襲白衣的他遺世獨立,啟唇吹簫,橫臂舞劍,凝視著她莞爾不止。洞庭晚風(fēng)悄然吹過,又停了腳步,吹落了些許枯葉,吹亂了她的漆發(fā)。兩行清淚劃過她丹唇的微弧,又被顫動的冰弦擊碎,散了一琴的月,一心的霜。
這洞庭之水幾時方涸?這相思之苦何日方休?
月亮風(fēng)定露華清,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
在這一湖黯星明月之中,在這一湖漸趨哀婉的琴聲中,姍姍來遲的聲音,兀然響起。
那樂聲如湘靈鼓瑟,蜀僧撫琴,似霜鐘余響,醒心泠泉。它擊開空明,溯光而上,雖幽遠(yuǎn)有如相隔重山,卻使林晚的心湖風(fēng)浪洶涌?!板P”的一聲,她指下角、羽二弦一齊斷開。她停了手,一雙秋水映著粼粼月光。
簫聲忽遠(yuǎn)忽近,時起時落,川為靜其波,鳥亦罷其鳴。它時如迸泉擊石,好鳥相啼;時似風(fēng)搖翠竹,雨瀟芭蕉。簫聲之中,山川長河皆成微塵,血肉之軀俱歸泡影,萬物皆虛,萬籟皆寂,唯有著一曲新聲,吹盡了古今之情。
洞簫之聲越來越近,暗飛著散入月影,盈滿了八百里洞庭,有如野鹿在山間呦呦而鳴,清曠悠遠(yuǎn),其間綠水繞巒,潮回帶沙,起起落落間蘊(yùn)了無盡情誼。繼而,纏綿悱惻的簫聲忽而一提,轉(zhuǎn)而飄逸,似有仙人乘駕回風(fēng),載著云旗而來,身輕如一葉飛鳥。飄逸的蕭聲一路奔高,縱情天外,像無根無蒂的柳絮浮云一般,天地闊遠(yuǎn)任其飛揚(yáng)。終于,簫聲如浮云般消散在煙深水闊之中。余音裊裊,恰似懸懸別離,情意切切,宛如望盡千帆。夜闌風(fēng)靜,洞庭紋平,琴簫和鳴,遺樂萬山。
林晚遠(yuǎn)望向蕭聲飛處,只見雪夜湖波。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
氤氳水氣升起,她垂下了頭,直到棹擊流水的聲音響起。伴著它的,是他的簫聲,他的白衣,他的深邃如墨的雙眸。
極天鴻輕啟雙唇,吐納天地靈氣,玉指翻轉(zhuǎn)調(diào)真聲,如若三山鸞鶴情。簫聲似順流放棹,瞬息千里。待一曲終了,他眼中水簾方才退去。他抬起雙眸,猶豫片刻,看向垂首的她。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yáng)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他等了很久,從新月等到滿月,從神女峰等到洞庭湖。她終是來了。
新雪初霽,滿月當(dāng)空,上轉(zhuǎn)亮銀,下鋪皓影。兩舟相近,船頭相觸,而她,也是抬起了頭,纖指若蘭透骨香,凝眸似水剪心愁。
月色與雪色之間,她是第三種絕色。
極天鴻與林晚對視良久,欲言無言。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醉人心神。
她用力眨了眨眼,足尖點舟,飛身躍起。他笑顏燦爛,迅捷上前,輕巧將她擁入懷中。她玉肌細(xì)膩,淡眉橫翠,微暈紅潮輕貼著他的衣襟,云鬢青絲輕掛著他的雙袖。這是十二玉樓,還是清淺蓬萊?
極天鴻輕柔地?fù)碇?,感受著那熟悉的體溫與體香。他有千言萬語,但對視一眸已道盡千言萬語。他微微低頷,與她櫻唇相觸,唇側(cè)溫軟,心底一片濕潤。
只愿此生,都能停于此刻。時光長短,人生濃淡,盡拋之身外。
相吻許久,他與她的面頰才彼此分開。月滿雪霽,良辰美景,是真是幻?是實是虛?是短暫還是永恒?是偶然相遇還是命中注定?
至少,在現(xiàn)在,在洞庭,在月圓之夜,他們終于找到了彼此的歸處。
“我回來了……”她哽咽。
“回來就好?!彼麕Α?p> “你……等了多久?”
“我沒有等啊?!睒O天鴻恬然一笑,“丫頭,我們的心,一直在一起??!”
林晚止住淚水,展顏一笑,緊緊握住他的手。他為她闖商均峰,她為他直搗墓府。這樣的他們,還缺了什么嗎?
她有很多很多話想告訴他,可現(xiàn)在,她只想依偎在他懷中,無憂無慮地睡上一覺。
滿月下,小舟蕩漾著波光滟影。林晚靠在極天鴻懷中,輕輕闔上了雙眼。極天鴻默默運(yùn)起全身內(nèi)力,將她裹在自己熾熱的內(nèi)力與溫柔的目光中,他感到她呼出的氣息繞著他的頸子,胭脂醉人,凝脂婉妍,他情難自禁,雙唇觸了觸她光潔的額頭,又恐將她驚醒,忙抬起了下頜,眼中還仍滿是笑意。林晚的胸脯均勻而規(guī)律的隨呼吸起伏著,祥和而美滿,這是她幾個月來第一次睡得如此酣甜,肋骨的疼痛消失不見,滿腹的憂慮也化為虛無。洞庭雖無涯,卻遠(yuǎn)遠(yuǎn)不及他溫暖的臂彎舒愜。
一曲相思酬,不離到白首。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fù)相思意。
寄觀
第五卷結(jié)束,目前應(yīng)該還剩下兩卷,各種鋪墊都會收一收的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