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律城外,一處普通市井的客棧中。
江清心與陸云生對坐在窗前,都在閉目凝神運功。兩人胸前佩著一對一模一樣的梁祝蝶,窗外陽光傾瀉而下,玉蝶生輝。如今陸云生雖依舊無法完全放下對江逝的仇恨,可經(jīng)歷了商均峰江清心因生父遭責(zé)難一事后,他明白了在自己心中,江清心一直都是他摯愛的未婚妻,而自己若因當年兄長的錯誤之舉而遷恨于她,又與當時圍攻她的各派弟子有何差異?他睜開眼望了望面容恬靜的江清心,溫文爾雅的臉上綻出一抹燦爛笑容。
忽而,門外有腳步聲響起。陸、江二人都立時望向房門。只聞店小二的聲音傳來:“就是這一間了,客官請自便吧。”繼而,叩門聲響起,陸云生起身拉開房門,門外正是林暮與越皎皎二人。
不多時,四人就繞幾坐定。林暮滿腹疑惑:“二位密約我二人出城一見,到底所為何事?對了……”他的語氣又瞬間多了焦急與擔(dān)憂,“……姐姐怎么樣了,她還好嗎?”
“林師妹已繼任閣主,有楚玄枵公子在側(cè)排解,想來應(yīng)無甚大礙。”提及林晚,陸云生也難免多了幾分憂慮,“不過話說回來,正是她讓我們來找你,請你相助一事?!?p> 皎皎聞言,立刻道:“只要是晚姐姐的事,少主和我一定會傾力相助?!?p> “也并非什么難事?!苯逍慕忉尩溃敖憬闶窍胱屇銈儙兔Σ樵冇嘘P(guān)‘太一古墓’和折梅毒仙何一梅所練邪功‘巫神煞生體’的有關(guān)線索?!?p> 林暮和皎皎聽聞“巫神煞生體”,一齊變色。陸云生早料到他二人會有如此反應(yīng),補充道:“當然,太一古墓更為重要。”
苦思冥想許久,林暮無奈地搖了搖頭:“‘巫神煞生體’的記載太多,我不知該從何說起。至于太一古墓……似乎師父與窮奇護法探討過?!彼鹕淼?,“不如這樣,二位先到我的居所住下,待我和皎皎細查后再從長計議?!?p> “在天律城內(nèi)住下,確是有利于我們交流,免得引人注意?!苯逍穆氏荣澩^而看向陸云生,“師兄以為如何?”
陸云生思索片刻,點頭道:“那就如此吧。”不幾時,喬裝打扮的陸、江二人就隨著林暮、越皎皎成功進入了天律城。
云遏樓中,留駐天律城的窮奇與朱厭兩位護法一人執(zhí)卷默讀,一人倚窗遠眺。朱厭望了許久,嘆道:“不知教主現(xiàn)下如何了,真讓人擔(dān)心??!”
窮奇理都沒理他,繼續(xù)讀卷。朱厭一天至少能說七遍這樣的話,他早就無視了。
朱厭長吁短嘆一番,正欲坐下,忽聽門外有人恭敬道:“窮奇伯伯,朱厭伯伯,我能進來嗎?”正是林暮。他話音剛落,窮奇已“啪”的一聲將書卷精準擲回了書架,反身推開房門道:“少主請進?!?p> 林暮踏進室內(nèi),臉上的神色卻是略有忐忑,朱厭打了個哈哈,戲謔道:“喲,少主,不陪著你家小皎皎,怎么來找我們這兩把老骨頭了?”
窮奇則注意到了林暮神色有異,一揮袖遮住了朱厭的嘴,道:“少主有事,盡管直說?!彼@八個字前半句是在提醒朱厭,后半句卻已對著林暮說了。好在二人都熟悉他的語言風(fēng)格,沒有一人感到不適。林暮點了點頭,道:“實不相瞞,二位伯伯,我姐弟二人有一惑事,想請教您們?!?p> “林晚?她不是回凌竟峰了嗎?”朱厭一愣,奇道,“她有什么事呢?”
“姐姐已繼任凌竟閣主。就在昨日,她傳信于我,想讓我尋找有關(guān)太一古墓的線索。”林暮解釋道。聞言,朱厭一臉疑惑,窮奇卻依舊沒有表情,繼而緩緩道:“原來如此,竟是此事?!?p> 林暮面色立時轉(zhuǎn)喜,急切道:“窮奇伯伯知道嗎?”
“教主曾提,知之不多?!备F奇摸了摸下頜,目光飄忽,似是若有所思,半晌方道,“少主欲問,自當相告?!?p> “等等,大哥,等一下?!绷帜哼€未回應(yīng),朱厭已慌忙攔在二人中間,略有無奈看向窮奇,“大哥,您想告訴少主也無妨,我先去拿了紙筆再,不然四個字四個字講,著實有點……呃……”看到窮奇毫無表情的面龐,他立時打住了話頭,一臉局促傻笑。
窮奇:“……如此也好,少主請回,明日當告?!?p> 林暮拼命忍住笑意,沖二人行了一禮:“多謝二位伯伯相告了?!毖援叄w也似的退了出去,沖下三層樓,方才放聲笑了個痛快。
天律城的氣氛格外輕松,凌竟峰卻是又一次緊張了起來。晉楚律焦慮地在林晚屋外踱來踱去,見到一名年長的凌竟弟子從內(nèi)轉(zhuǎn)出,他忙搶上問道:“阿婉怎么了?生了什么病?”
那弟子搖頭一嘆,蹙眉道:“掌門師妹內(nèi)功高超,體魄強健,尋常疾病根本妨礙不了。只是現(xiàn)下……師妹所患,乃是心疾?!?p> “情由心生,情緣既斷,心亦得疾。閣主這情疾,除了極天鴻,怕是再也沒人治得好了?!蹦堑茏右Я艘Т剑值?,“楚公子,你千萬不要因此生憤?!?p> “我明白。”晉楚律黯然點頭,失落地長嘆一聲,推門進屋。
榻上,林晚雙眸輕闔,面色蒼白。晉楚律坐在她身側(cè),伸手探了探她的脈搏,他雖不懂醫(yī)術(shù)。但也能感到林晚脈象混亂,大異于常日。他輕扣住她皓腕,哀傷不已。
“阿婉,在你心里,他真的……那么重要嗎?為什么是他先遇到你,而不是我……”
獬豸托著腮幫子唏噓不已,既是為林晚,也是為晉楚律。林晚雖病得突然,但身為盤古天之主,它早就料到會有如此后果。只是……
“來得太快,讓人措手不及啊……睹物思人,睹物思人,當真?zhèn)税?!?p> 林晚的病著實出人意料。繼任閣主后,凌竟閣在她主持下也恢復(fù)了往日寧靜,武林與魔道紛飛的戰(zhàn)火似乎與這里毫無干系。林晚每日打坐,修武,研書雖是枯燥,卻也得到了許久未曾有過的平靜。直到今日,她練功之后研讀《太公兵法》,看到行軍陣法一處,忽而念起自己作為軍師隨華夏宣王趙光恬出征的那段時日。如今,趙光恬已與高麗長公主青陽柔喜結(jié)連理,南越君臣也再不敢妄圖對華夏不軌,可如今,她卻再也無法與他并肩馳騁。
他曾說會為她擔(dān)下一切黑暗,他曾誓要與她長相廝守,他曾為她孤身誘敵,為她受傷險些喪命,他曾在面對深不可測的爾殊冶說……他……
她淚落如大雨滂沱,繼而心中一陣痙攣,然后……
一口猩紅的鮮血灑在胸前衣襟上,她昏了過去,直到晉楚律發(fā)現(xiàn)后匆匆叫來凌竟弟子?,F(xiàn)在,她的意識仍是一片混沌。
極天鴻,你可知曉我心何思?
花月不曾閑,莫放相思醒。
極天鴻勒馬停身,惆悵向東南望去。他身側(cè)娵訾一怔,道:“小哥哥,有事嗎?”
“無妨,剛才似有錯覺吧?!睒O天鴻搖了搖頭,“應(yīng)該快到了吧?!?p> “不錯,距洞庭湖應(yīng)只有半日路程,想來我們能在雙方開戰(zhàn)前趕到?!眾埚?yīng)道,兩人繼續(xù)前行。
“剛才的感覺,是你在思念我嗎,丫頭?”極天鴻心中作痛,悵然心道。
“是很有可能?!崩洳欢∫粋€聲音響起,極天鴻認出了這聲音,冷冷道:“幽,現(xiàn)在才來找事嗎?”
幽言有怒意,慍道:“丟了本君的侍子,你小子還如此猖狂,不想活了嗎?”
“沒有人殺得了我,就算你是巫族神君,也一樣要不了我的命?!睒O天鴻冷笑不已,“奉勸你收斂些,你現(xiàn)在既然動不了晚丫頭,我不介意和你魚死網(wǎng)破?!?p> “……”幽卻是罕見的沉默了,似是考慮到了自己現(xiàn)下的處境。他沉吟些許,冷哼一聲,轉(zhuǎn)言道:“她病了,病得很重,我感應(yīng)到了。你這些天拼了命地修煉,想過她是怎樣度過的嗎?”
極天鴻身形一僵,險些從馬上摔了下來。他堪堪穩(wěn)住身形,急切道:“她不是在凌竟峰嗎?怎么會……”幽卻是冷哼一聲,回歸沉寂。
正在這時,天空中傳來幾聲長啼,鳴羿沖了下來。見極天鴻不搭理它,它狠狠啄了一下極天鴻的袖子。極天鴻如夢方醒,伸手解下它足間信筒。
“娵訾?!彼麊镜?,“晉楚律讓晉楚微跟著空山到洞庭湖了?!?p> “公主殿下來了?”娵訾一驚,旋而遲疑道,“那這樣的話,小哥哥……”
“你不必出手,空山交給我就行?!睒O天鴻一笑,心中焦灼卻絲毫未退卻。
“她,到底怎么了……”
“不必過于擔(dān)心?!丙g雛的聲音忽而傳了出來,“她好歹也是自幼習(xí)武之人,體魄遠強健于常人。幽那家伙詭計多端,他的話不可輕信。”
極天鴻頷首,心道:“多謝了,鹓雛?!彼南律詫挘铀仝s往洞庭湖。
二人果在半日之內(nèi)進入了洞庭湖地界。此處。九嶷與點蒼宮呈攻守之勢,點蒼宮雖有此地武林宗門舟山派相助,然邱不疑武功已廢,陸云生則是在太山宗與眾人鬧得不快后去了凌竟閣,音訊不明。兩員大將一去,點蒼宮與強大的九嶷優(yōu)劣立分。不過好在此時長白宮出手相助,宮主空山也來到此地,武林敗勢這才止住。
空山不過是十五歲的少年,甚至于武林之中籍籍無名。以往世人只知“長白雙杰”空言、空語,卻不知還有個常年閉關(guān)的空山,因而許多人對他也存了輕視之心。誰知空山來此不過三日,九嶷除極天鴻以外的所有年輕一代知名弟子七人就先后落敗,空山一鳴驚人,一時間眾人議論紛紛,說現(xiàn)在若是重選下任七絕,莫說婆羅寺的開昊,只怕連七賢派方軻也不是他的對手,以至于有人認定下一屆七絕大會上,空山必定是又一個林晚。對此議論,空山卻不置可否,淡然待之,一心準備與極天鴻相斗。他自然贏不了華夏江湖后輩第一人的極天鴻,但出身安息貴族,身為一宗之主的他又怎會輕易言???
“連哥哥都比極天鴻差了那么一小截,小道士你是找著挨打嗎?”相較空山,晉楚微則是一點兒也坐不住,比熱鍋上的螞蟻還要急。
“難道你不應(yīng)該期待著我被他暴打一頓,好替你出氣?”空山反唇相譏,含笑看著她在椅子上不安地扭來扭去。晉楚微小臉一皺,一個起身揪住空山,惡狠狠道:“本公主巴不得你被他揍!活該!你活該!”她眨眨眼用力吸回眼中淚水,扭頭“蹬蹬蹬”滿懷怒氣地向外走去。忽而她身形一滯——空山伸手拉住了她,“你生氣了?”他這才醒悟。
晉楚微只覺苦酒入喉心作痛,用力甩了他一掌:“你才看出來嗎?我……我真是受不了你!”
“你我互為敵國公族,為何要擔(dān)心我?”空山不解,起身直視著她。
兩人雙眸相交,晉楚微的心跳竟仿佛漏了一拍。她心中亦是疑惑不已,卻依舊嘴上不饒人,反問道:“那你呢?那天晚上太息毒主偷襲,你為何要救我?為何要讓我一個人逃走?你不怕我活下來,你卻死在他手里嗎?”
空山立時失語,對視良久,他輕輕一嘆:“我不知道。”
為什么我會這樣?為什么那么擔(dān)心?明明安息與金帳勢如水火,險些爆發(fā)戰(zhàn)爭,可我卻……這是為什么……兩人的心神如同亂麻。
我是十二星次,他是玄祭堂的人。
我是斛律家的孩子,是安息一品軍侯之子,而她是金帳唯一一位名正言順的公主。
如果按師父所說,第一次相見時,我就應(yīng)該拿出真正實力殺了他。
如果按夫子所說,第一次相見時,我就應(yīng)該趁她不備擒住她盤問個究竟。
可我為什么沒有下手?明明他說了那么多氣死人不償命的話。
可我為什么沒有壓制她,明明她那時那么嬌蠻任性,鬼鬼祟祟。
我不知道,但如今……他已經(jīng)是我的朋友了吧。
我不知道,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走進我心中了吧。
我這是,怎么了?
另一邊,九嶷眾人卻遠沒有如此心事重重。眾弟子見到極天鴻歸來,歡呼聲早已沖上九重云霄。若非極天鴻拉長了臉,他們定會將他扛在肩上拋來拋去。畢竟啊,他們可是全指望極天鴻來“報仇雪恨”呢。直到江逝出面趕走了這幫人,極天鴻才按下了拔劍的意圖。一旁的娵訾見到他這幅狼狽的模樣,不禁轉(zhuǎn)身偷笑不已。
江逝在南阡艾的悉心照料下,身體已無大礙,加之與愛妻重聚,與獨女相認之喜,他雖不能如以往一般施展全部武功,但坐鎮(zhèn)此處已是無虞。青衣子也在洞庭湖,不過他仍是忌憚九嶷實力,從不輕易許戰(zhàn),因此兩人也并未交手。
江逝與極天鴻師徒重聚,彼此也有許多話要說,而江逝也是刻意避開林晚與凌竟閣不談。過了半日,極天鴻與娵訾離開江逝夫妻住地,來到洞庭湖邊賞景。
白日的洞庭湖較夜晚別有一番風(fēng)景,綠樹蔭濃,清風(fēng)宜人,上下天光,一碧萬傾,沙歐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實為不可多得之勝景。娵訾初來此地,興致盎然,嘆為觀止。極天鴻見她難得如此活潑好奇,閑來無事,便將洞庭湖的文人軼事一一講給她聽。從呂洞賓、杜子美到滕子京、范希文,說了足足一個多時辰。娵訾一面聽,一面慨嘆,待極天鴻講完,她不由得問道:“小哥哥,你好像很喜歡洞庭湖?”
“是啊?!睒O天鴻悠然一笑,心神飛馳,“而且我覺得洞庭湖之勝景,以月夜最妙。”
“既是如此,我們今晚再來一趟如何?”娵訾提議道。極天鴻卻是搖了搖頭,反問道:“娵訾,你可知我為何愛這月夜洞庭?”
不待她回答,他眼神愴然,面容卻含著溫柔的笑:“我所愛不止月夜洞庭,更是月夜洞庭的解簫人?!彼p輕解下腰間系著的洞庭簫,舉至眼前,凝視良久。
“此簫名洞庭,并非如空山的長簫一般用作兵刃,而單單只是用來吹奏?!睒O天鴻指尖慢慢滑過洞庭簫雕琢著繁復(fù)花紋的簫身,續(xù)道,“它本為舟山派鎮(zhèn)堂之寶,我四年前于洞庭游玩時,見那群莽夫不知樂理為何物,卻暴殄天物,不許任何人吹奏這簫。如此好簫,落在他們手中,實在可惜?!?p> 娵訾知他愛簫成癡,聞言已猜到了后話:“所以,你就搶了這洞庭簫?”
“那是自然。只是我低估了舟山派對它的重視,揚言十日內(nèi)搶簫,后孤身一人去取,被那掌門老兒給刺了一劍,好在傷得不重。我搶了只小舟,打算從水路離開,那群無能之輩因過于忌憚,未敢跟上,我便索性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本想氣一氣他們,可……”
“我沒料到的是,那夜湖中除了我,還有一位成名已久的少年天才?!?p> 話至此處,娵訾明曉,輕聲喃喃道:“解簫人……是林晚吧?!?p> 呵,你告訴我這些,其中深意,我如何不知?吹簫人有了解簫人,又夫復(fù)何求?
極天鴻凝視手中玉簫,始終不語,他相信她明白,但他怕她不允。
我極天鴻何德何能,讓你不惜萬里日夜相隨?娵訾,我心中只有那解簫人,我……總是會負了你的啊,你又何必如此?
“小哥哥,你們?nèi)A夏一句古話,你聽過嗎?”娵訾一笑,“既見君子,云胡不喜?!?p> “那你可知,詩三百除《風(fēng)雨》之外,還有一首《出其東門》?”極天鴻緩緩道。
“我知道,小哥哥,你不必再說了?!眾埚ひ琅f笑得燦爛,心中,卻是冰冷無比。
你說,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我既非溫婉的江南女子,也非傾城的絕世美人,可我,又何嘗不曾有愛?
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許久,極天鴻方再度開口:“明日與空山之戰(zhàn),我不欲動武。這里是洞庭湖,明日,我想奏一曲簫。”
我想用簫告訴你,我從未改變,從未離開,晚丫頭。
“我會洗耳恭聽的?!眾埚さ哪樕希θ萏耢o,恬靜得有些悲涼。
古人說,既見君子,云胡不喜。于我而言,縱君子不喜,我亦別無所求。
就算。一切到頭來都只會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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