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北京西市，袁崇煥被凌遲處死，史載，京城百姓爭購其肉，和燒酒生嚙，血流齒頰。
此時，千里之外的南京也很熱鬧。庚午年鄉(xiāng)試正在江南貢院舉辦，復社大佬張溥，張采偕同社中士子聚會南京，掀起文壇熱潮。
李渡早早就派人送來了請?zhí)?，張牘在赴會前，特意找來復社成員的書閱讀。這些書的內容多是散文，經(jīng)論，倒也沒有什么指摘時政的地方。只有張溥曾寫過一篇《五人墓碑記》，讓張牘看得極為眼熟。
復社大會是在城北一座闊大的莊園里舉辦。園主叫吳扶九，也是復社中人，因家資豐裕，便自愿貢獻了會議場地。張牘乘馬車趕到的時候，園外已經(jīng)停好了數(shù)十匹馬，都拴在路旁一排樹干上，由七八個仆人來回照料。這時還有不少人正往莊園里走去，看他們的穿著，應該都是青年讀書人，大概只有他是商人了。
進了門，迎面便是一處寬大的庭院，正中間一個八角涼亭，四周空曠處疏疏落落栽種了些柳樹，許多賓客就坐在這里，形成一個半圓形面向亭子。院子后面是一所黑瓦紅磚的屋子，里面進進出出許多仆人，給參會士人斟茶遞水。
張牘找了個空椅子坐下來，旁邊人都在相互攀談，他卻一個也不認識，漸漸感到有些無趣。過了一炷香時間，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從后屋里走出來，眾人霎時停止了交談，都站起身來，用目光迎接著他。
年輕人走到亭中，向著眾人躬身一拜，“學生張溥，見過諸位貴客?！?p> 眾人一齊回禮道：“見過張先生！”
等所有人都落了座，張溥朗聲說道：“今日到此的賓客，或為我復社中人，或為復社邀請的貴客，都是為鉆研學問，砥礪文章而來，大家須暢所欲言，不拘門戶之見。溥不才，愿為各位做個引子，先講講在下的見解?！?p> 眾人都叫了一聲好，張溥便開始講述自己關于復興古學的主張，他是擅長寫散文的，演講中也就有不少散文寫作的心得。講完了散文，又開始講科舉考試的問題，關于歷屆科考選題，應試技巧之類，均有涉及，聽著就像應試輔導老師的言論。
在座觀眾都聽得十分入神，除了張牘。他對古文本就沒什么興趣，發(fā)表在雜志上的文章，如果不是靠玉蓮改寫，甚至一篇都寫不出來，而科考更是他深惡痛絕的事，自然對什么考試技巧沒有絲毫興趣。這使他十分失望，原以為復社是個民間政治團體，沒想到卻只是個考試互助小組，就算請他們來投稿，估計文章也很無聊。
張溥講完后，又有七八個人輪流上去講，內容也都大同小異，關于文章怎么寫，科考怎么復習，甚至押題的技術。這么來來回回過了快三個時辰，張牘實在忍不住了，決定借著上茅廁開溜。他假裝問了仆人茅房的位置，然后朝那邊走去，一邊悄悄瞥向院門，想著等會接近那里時趕緊閃身溜走。
“張公子！”一聲呼叫打斷了他的思緒，抬眼看時，原來是李渡正從茅廁里出來，迎面碰上他。
“張公子可還聽得進我們復社的講學?！?p> 張牘被他這話問住了，想稱贊幾句，又不知從何說起，自己壓根就沒仔細聽，只好老老實實說道：“實不相瞞！牘只是一介書商，無意功名，貴社的科考之學，實在不是我領悟得了的?！?p> “哈哈哈！”李渡被他逗得笑起來，隨后一臉歉意地說：“是渡失慮了。不過，下一位講演的就是在下，張公子你一定有興趣?！?p> “哦？李公子要講什么？”張牘有些訝異地問道。想莫非這復社內還有不同流派？
“張公子可稍等片刻，一會兒自會知曉?！?p> 李渡的話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決定放棄開溜的計劃，且看他有什么話說。
等到這一位講完，果然是李渡登場。
“剛才諸位都講得很好，只是我有個疑問，諸公想要如何宣揚我們復社的主張呢？”李渡一開口，便向眾人提了個問題。
“自然是刻書，講學，或者，考上功名，當學政教授子弟?！庇腥舜鸬馈?p> 李渡笑了一聲，從袖中抽出一本書來，舉著給大家看，“這本《金陵紀評》，想必諸位都看過，可有什么見解？”
“這書上全是些小說，傳奇的評點文章，都是給市井愚婦看的，咱們讀書人，豈可看此書自傷體面？”座下一人用不屑的語氣回道。
他的話引起了不少人的贊同，有人還特意補充說，即使是評點小說的文章，也語多荒謬不經(jīng)，實在該禁絕才是。
李渡大概也沒想到他的問話會引出這么刻薄的評價，便趕緊帶著歉意向張牘笑了笑，接著說道：“諸位應該多看看后面幾期才是?！?p> “什么后面幾期？”剛剛那刻薄的家伙顯然是只看了一本就妄下結論，李渡不禁有些生氣地瞪了他一眼，“此書喚作雜志，每個月都出一期，期期不同。若你看到后面幾期，就知道書里增加了許多時評文，都寫得極好?！?p> “沒錯，我每期都看。”這時，一直坐在下面觀看爭論的張溥站起來說話了，“這本雜志確實編得不錯，但是......”
李渡和張牘同時緊張起來，一齊盯著他的臉。
“我們復社終究只是研究學問之道，對朝政不宜多發(fā)議論，外間說我們是小東林，實在是大大的誤解。各位同仁也須謹記，千萬莫要牽涉朝中黨爭，否則我等都將被朝廷猜忌?！?p> 張溥說完，向周圍各個方向的賓客都作了一揖，滿臉懇切之意。
“張先生所言極是，渡只是希望各位可向此雜志投稿，向世人廣為散布我復社的主張，這豈不是件美事？”
“唉！瓜田李下，不可不防??！”張溥搖搖頭，深深嘆了口氣說道。
“諸位可否容在下說幾句？”一個響亮的聲音發(fā)出來，引起所有人的側目。人們紛紛翹首看向說話之人，那個極年輕，面貌又極陌生的青年，每個人臉上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這位是齊文閣的東家，張牘張書玉，《金陵紀評》便是出自他手?！崩疃哨s緊向眾人介紹道。
聽到他就是齊文閣的東家，很多人都發(fā)出驚訝的聲音。沒想到南京城鼎鼎有名的齊文閣老板是這樣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