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年之后,白云蒼狗
秦任新君身亡,謚曰“武”。
公子蕩自小膂力驚人,屬惠文王嫡系長子,便愈加驕蠻橫暴,又思慮簡單。受小人蠱惑,舉周國之鼎以釁天子,不幸身亡。
惠文王生前盛寵羋八子,育有一子賜名為稷,公子稷伶俐,也頗得惠文王喜愛。王后深感不安,惠文王在世之時,王后與羋八子暗里爭權(quán)奪位已為常態(tài)。秦王蕩踐祚后,惠文王后更明目張膽地妒恨,以羋八子之子公子稷作質(zhì)子,將羋八子與其一同遣至燕國,以絕后患。
朝堂之上,便是該不該將公子稷一干人等送回秦國以論,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夫人,依臣之見,便是該將公子稷送回秦國,此時適逢秦國群龍無首,羋八子一介婦人,公子稷年幼,必是其母暫理朝政,此婦必亂政,朝中紛紜,適時燕國趁虛而入,秦國內(nèi)外交困,必敗無疑?!?p> “臣不以為,何不就恰逢秦國群龍無首之時起而攻之,現(xiàn)就將公子稷一干人等扣下,適時也多個籌碼。”
“秦國五十萬精兵陳于境外,強攻必不可行,若秦國另立新君,我軍照樣無可奈何。不如將公子稷送回秦國,適時其踐祚,也仍將念著燕國只恩德,豈不更好?”
“我大燕兵力日盛,還懼怕他秦國兵將不成,爾等鼠輩只懂在此空談言論,夫人不如予臣精兵十萬,我等前去攻城!”
她皺眉
“行了,此事還需再仔細思索定奪?!?p> 散朝
她頭痛得厲害,足有一日尚未進食。
先前她還是秦國公主之時,就蘇秦與張儀奪相位一事與羋八子不合,又聽聞讓她遠嫁燕國原也是羋八子的主意,便更是怨恨。將羋八子扣留至燕時便羞辱過她一回,但如此便將她遣回燕國,她怎甘心…可秦國此時無國君主持,局勢混亂,又當(dāng)如何…
他推開殿門,她看向他。
“蘇子身子若好些了便請出了燕國去吧,我燕國不缺宰相,況且燕國廟小,著實容不下蘇子這尊神佛?!?p> 他充耳不聞那些辛辣話語,“我聽聞你整日不曾進食,特熬了些粥湯,快吃些,暖暖脾胃?!?p> 她看著他將粥湯送到她跟前,熱氣氤氳,濛濛撲面。
“朝堂上的事情你不必過于憂心,身居高位,也該是要多聽些不同的話?!?p> “哦?那蘇子以為,今日之事,本宮該作何處理?!?p> 他笑著看她,“以臣之見,則是不該,羋八子先前觸怒夫人,而今身在燕國任夫人擺布,必以折辱回之。”
他在縱容她。無關(guān)秦、燕兩國國祚,只單純憑她喜樂而為之。
她看著他的眼睛,仿佛看到了那年重陽,他帶她躲過護衛(wèi)翻墻而過的任性和孤勇。
可如今,再不似從前。
翌日
“眾卿且散去罷,本宮暫無攻秦之打算。”
“夫人不可錯失良機??!”
“莫不是夫人眷戀母國?臣勸夫人明確身份,這一入燕國,身、心便都得向著燕國。”
“此言差矣,聽聞蘇秦此時便在夫人宮中,這舊情未了,心也不知偏向何方…”
“燕侯如今病重,夫人僅是代王行權(quán),就已如此行徑,怕是有失明德!”
“身為燕太子生母,夫人在內(nèi)宮私藏外男,著實有失貞操?!?p> 她怒極,將出此言之卿士通通拉出去賞了板子。
可悠悠之口,越禁越廣
她將自己鎖在寢殿,三日未上朝堂。只因她下令不許侍從女婢靠近,她昏倒在殿中也無人知曉,直至蘇秦將門撞開。
她深夜轉(zhuǎn)醒,蘇秦伏在床側(cè)已然睡著
她起身,他醒來。
“身子可還好些?你憂慮過重,心力疲瘁,昏了過去。”
她走下床沿,他扶住她。
“蘇秦,若只是為了相位,你大可不必如此?!彼溲?。
“若只是為了你呢?”他自嘲般笑道,“你定然是不信的。”
她頓住,愕然
她掙脫他,緩緩開口:“蘇秦,你知道嗎,我自入燕王宮第一日起便開始恨你,日更一日,我便恨你更深些。我看似強秦公主,燕王夫人,位高權(quán)重,風(fēng)頭無兩??蛇@些年來,我嘗盡苦楚…蘇秦,你看看我啊,”她褪下里衣,原本稚嫩白皙的肌膚上,遍布疤痕青紫,“他從來都只拿我當(dāng)牲畜看待啊,他痛恨秦國當(dāng)年割他十城,便將氣通通撒在我身上啊…”
那疤痕交叉重疊,是刺眼的心痛。他輕輕攬住她,低聲喚她“阿婼”。
她只輕輕掙扎,“我恨你當(dāng)年負我情癡,現(xiàn)而我好不容易行至今日,你為何還要再來…”她嗚咽著,“你偏是要將我毀的徹底才甘心嗎…”
“阿婼,”他輕柔,吻去她眼角的淚珠,“我若早知你會遭受如此對待,那晚我便是死了,也要將你帶出來?!?p> 他輕柔,撫上那猙獰、丑陋的疤痕。她只輕顫,軟癱在懷。
她知道,他又一次以溫柔為網(wǎng),牢牢縛住了她。
“阿婼,明日子時,等我來此?!?p> 明日晚
今夜月光不亮,星子躲藏。
待他至此,滿殿昏暗不明。她只枯坐在窗前,睜然卻空洞,不知望向何處。
他點起一盞油燭,輕聲喚她“阿婼”。
她看向了那把沾滿血的短刀。
“燕侯已薨,還請三日后文公夫人攜燕太子登基。然,太子資歷尚淺,請夫人暫理朝政?!?p> 的確是應(yīng)這般說辭。
她看向她,深色深邃,狠狠地握住袖中匕首,指節(jié)吃痛。
停滯片刻
“蘇秦,你抱抱我好不好?!?p> 他將她揉進懷中,她只木然,匕首錚然落地。閉眼,眼角赫然滲出一顆淚來。
第一日,她命一隊護衛(wèi)暗里送公子稷歸秦,未與朝臣相商。
第二日,她帶他去城墻上,讓他同她講“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第三日,相國將主持行登基大典,祭祖、承位,風(fēng)光無上。
她立于階上,看著朝臣百官匍匐在她腳下。
蘇秦,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大禮行至中途
“啟稟殿下,微臣愿冒天下之大不韙,向殿下揭發(fā)一人之罪行?!?p> “太尉要揭發(fā)何人?”燕太子示意,大禮暫止。
“回殿下,正是殿下身側(cè)的,文公夫人?!?p> “大膽!誣告寡人生身母親,罪該腰斬!”燕太子佯怒。
“臣惶恐,微臣將言,句句屬實,不敢有半分虛假。此婦身為燕國夫人,置燕國于不顧,是為不忠;淫亂后宮,寡廉鮮恥,是為不貞;圖謀弒君,爭權(quán)謀己之利,是為不仁。如此不忠,不貞,不仁之婦,令燕國蒙羞,為世人所恥!”
燕太子開口:“蘇子,你看如何?”
她掃過眾卿,目光落在他身上。
“稟殿下,此婦定然自小習(xí)得巫蠱之術(shù),專迷男子。先前在秦國時她便向我施蠱,而后我幡然醒悟,才不至釀成大禍,遂出走秦國。未承想,我入燕之后,她又對我故技重施,強迫我同她交合,如此淫蕩!又聽聞燕侯一代明主戮于她手,如此賤婦還請殿下下令處斬,以正民心。”
她始終笑著看他,抬腳下階朝他走來,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
其實她早就知道了。
那晚子時,她閑步至側(cè)殿。
他與太子、太尉密謀,她一清二楚。
“事況如何?”
“回殿下,諸事順宜,燕侯已薨?!?p> “而后蘇子作何打算?”
“殿下不知,文公夫人先前在秦時曾與羋八子留下過節(jié),若是使公子稷一干人等歸秦,當(dāng)年十座城池一事,羋八子必定矢口否認。不如先扣下公子稷,適時若樗里子前來索人,便以文公夫人失貞為由,再拿公子稷作抵,屆時那十座城池,必可收回囊中。”
“蘇子之計妙矣?!?p> “只待三日后太子踐祚,太尉面示其罪行。那賤婦淫亂失貞,必受世人唾棄,屆時太子主政,便是眾望所歸,民心所向?!?p> “那倒是委屈蘇子了?!?p> “臣之清白微不足道,若能使殿下成就大業(yè),臣在所不惜?!?p> “那蘇子便可放心,寡人也絕不辜負蘇子忠心?!?p> 這就是蘇秦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她笑著看他,三分幽怨,三分悲涼。
她靠近,倏地抽出他佩在腰間的長劍。
他駭然失色,驚退數(shù)步,恐有不測之虞。
她嗤笑出聲,與他四目而對,“蘇秦啊,蘇秦,我原以為你是真心待我,卻不承想你已卑劣怯懦至如此,你欺我,瞞我,一出苦肉計將我玩弄于股掌。是,我是頹敗了這燕國社稷,可我,卻獨獨沒有對不住你??!”她笑得癲狂且悲涼,都不知何時泣了下淚,“多少年了,蘇秦,我的傷痛,無一不是你所致。相位,你去謀便是,我的命,你拿去便是?!?p> 他看著她將長劍緩緩送入胸膛,一寸又一寸。
而后栽倒下去,鮮血翻涌,雙目睜然。
他上前,拔出劍來,神色漠然,似與他無關(guān)。
“啟稟殿下,毒婦已除,臣蘇秦,恭迎王上登基。”
“恭迎王上登基!”群臣和之。
“蘇子除得小人,保大燕社稷安泰,賜相國之位,以彰其功。另命其出使秦國,以雪燕失城之恥?!?p> “臣謝主恩,定不辱使命?!?p> 他想回頭看她,卻又將頭別了過去。
這人吶,但凡哪一個要先將一整顆心都投入了情愛之中去,便注定了是輸家。便同她一般,不論是秦國公主還是燕國夫人,都始終是委曲求全,卑微伏低的那一個。
他生于亂世,身作謀臣,最難得的便是忠誠二字,也偏是最忌諱忠誠二字。何謂家國,何謂情愛,不過都是士人追逐名利的墊腳石罷了。伯夷奉君,尾生抱柱,通通與他無干。而于她啊,也只不過是他登上朝野,坐擁名利的一枚棋子罷了。
“蘇秦任縱約長,佩六國相印,使強秦不敢窺函谷關(guān)十五年?!?p> 后來啊,他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名利、權(quán)勢、威望,卻不再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