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丐幫幫主宿醉,有一少年相陪。天光大亮,丐幫幫主宛如做了一場大夢。人生本就如夢,一樽還酹江月,不知多少悵惘。
鐘毓比蘇瑜強得多,沒有昏睡過去。他只是有一點醉意,被山風一吹就清醒了。他不是沒有喝多,他只是精神強韌到逼自己清醒。
相比蘇瑜而言一點也不沉溺,也沒有那么多胡思亂想。冰冷又理智,沒有其他的原因,是在北地極寒的那十年帶給他的。如果沒有意識,可能就會不知道在哪一次練功里就過去了。
痛苦、哭泣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只有活著才能做其它的事情。
這一點也是那個永遠面無表情的“師父”,教給他的?;钤谑郎希瑳]人有義務(wù)去垂憐你,你只有自己。所以,他一直不覺得那人算是師父。
喝完這場酒,就該辦正事了。
他成名之后,派出了很多暗探去打聽魔教的消息。經(jīng)過各方消息的匯總,他將目標鎖定在了怒沙幫的幫主關(guān)倫。
怒沙幫的老大關(guān)倫繞著長安城兜了好大一個圈子,他本以為怎么關(guān)倫都會進城的,但丐幫的大會已經(jīng)結(jié)束。關(guān)倫最終也沒有來,現(xiàn)在還能不能找到他,鐘毓沒有底……
燼雪島上。
鐘毓端坐于巖漿口練功,去吸納那翻涌而上的熱氣。只有如此才能讓體內(nèi)寒毒稍稍減輕,讓他能不被寒毒蠶食。
而令人難過的是,如果想要保持自己那鬼神驚的絕世劍法,就又需要在雪山上練劍。如果寒毒退卻太快,他甚至需要將自己脫光埋在雪洞里。將寒毒保持在一個微妙的臨界點。
為了這個臨界點,他不得不遭受寒熱的侵襲。而這也是鬼才夏侯絕塵的得意之作——幻雪劍法。以魔教‘荼蘼’心法為底,以他所學所悟開發(fā)了一套劍法。劍法配合心法,以求獲得這心法的最大威力。
荼蘼本身就是要將人所有生機榨干,供奉一次絕望又極美的告別。而夏侯絕塵出了個奇招,就是讓人身體里堆滿寒毒,行將凍死。就能無限次的使出這招。本質(zhì)就是將死亡的時間盡量盡量拖長,換句話說就是一直處在死亡的邊緣。
那一日,藍綠色的極光在冰原上空綻放。夏侯絕塵素白干凈的皮膚也出現(xiàn)了幾絲皺紋,他好像在考慮什么,純凈的眸子里,映出極光的倒影。將近八年的等待,冰天雪地的凍厄。一生的追逐,是否能摸到那天上的光芒?
“小王八蛋,該吃藥了。吃完我們該打架了?!?p> 這小孩當真令人省心,剛來的時候吵著鬧著要學劍。要把他扔到雪窟里的時候,他只是稍有怯意就跳了下去。
艱澀的心法,幾近苛刻的對劍法招式要求精準。他都一一完成。夏侯的劍法,他自己知道,如果不夠極致就毫無意義,如果招式不夠精準,在超高速施展的時候也發(fā)揮不出他的奇效。
人參和熊膽雖然珍貴,天天吃也沒了美食的意義。藥就是藥,用來吊命的。
寒冷、孤寂,絕望,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并沒有打倒這個小孩,當他一次次嘴唇凍成灰紫色從雪窟里爬出來時,連夏侯本人也不禁佩服。
有那么一次,夏侯當真起了收徒之心,或者想和他親近一下。
鐘毓卻冷笑嘲諷,“我本以為是遇見大俠救我,要教我一身本領(lǐng)去報仇。后來嘛,小爺我發(fā)現(xiàn)了,你不過是拿我做試驗。別假惺惺的,讓我瞧不起你?!?p> 夏侯點點頭,這小子當真是靈得很。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在做什么。他不禁有些自嘲也有些想要找回場子一樣罵了句,“小王八蛋?!彼浪荒軐︾娯褂腥魏螏熒g的感情,這套劍法容不得情。
他們也默契的保持交換關(guān)系,一個出命,一個出武功。一個要的是報仇,一個要的是證道。
鐘毓只是憤怒的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像一匹僥幸獨活的狼崽子,而這種狼崽子多半都會長成孤狼。
夏侯看著鐘毓眼睛里的光越發(fā)兇厲,他的身量也已長成了成人。他知道,時候到了。
鐘毓吃過補品,催動‘荼蘼’心法。
夏侯絕塵黑衣,中長的頭發(fā)打理整齊。黑色的長劍散發(fā)神秘純凈的殺氣。夏侯絕塵閉著雙眼。
鐘毓手持一把潔白如雪的長劍,當他全力催動‘荼蘼’的時候,長劍上浮現(xiàn)隱隱的白氣。一黑一白兩種顏色在冰原上對峙。一個蓄勢待發(fā),一個不動如山。一個就像嘶嘶的火星,一個就沉靜如潭水。
長劍不知在夏侯的劍鞘上打了多少擊。鐘毓一路在攻,夏侯沒睜開過眼睛。只用帶著劍鞘的長劍在必要的時候格擋一下。
鐘毓本來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對打。這些年,那把劍從來沒有出鞘過。
而這次,他格外想贏。他算了算年紀,自己大概也十八歲了吧。這個年紀是娶妻生子的年紀,也是學堂畢業(yè)的年紀。這是一個節(jié)點?他沒有這樣想,他只知道,他在半夜被凍醒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打寒顫的時候也多。補品已經(jīng)不能再讓他的身子熱起來了,同樣的,他的劍法也越發(fā)凌厲。
那黑色的劍鞘被他割得四分五裂,他的眼睛也已血紅。
夏侯絕塵一聲嘆息,長劍在手中一抖,攪碎了劍鞘,也封死了那些攻擊。長劍出鞘,那長劍不似鑌鐵所做,仿佛是一泓泉水,顫動之間,水波流動。此劍名為,墨曜。乃天下九把名劍之一。
他沒有睜開眼睛。
頃刻間,以兩人為圓心,方圓十丈刮起了劍浪。沒人能看見兩人的方位變幻,更沒人能看清他們的出招手法。天上地下,都是劍影,天上地下,都是劍氣。天上地下,都是殺招。冰面已經(jīng)被他們削得都是劍痕,凌亂中又有一種美感。
能看到的只有劍尖在星空下劃下的軌跡。那軌跡像空中的一條銀色絲線,曲折拐彎,拉得極長。如畫師在畫畫,那畫不是畫得太慢,而是劍招太快所致。
爆裂不會持續(xù)太久。這時好像有什么東西破了,像初春時,麻雀剛叫出一聲,上游的泉水讓冰面寸寸皸裂。而后,冰消雪融。
鐘毓的長劍碎成了齏粉,只剩了一個劍柄。鐘毓看著那劍柄片刻,將劍柄丟在一邊。劍柄撞擊冰面,發(fā)出清脆聲音。
“我的試驗已成,你去報仇吧?!毕暮罱^塵看著手里那柄長劍,又是自嘲又是欣慰。自嘲的是,他居然有一天真的要靠這把長劍來取勝。本來這把長劍是為他師父留著的,當真輸了,還能自保。
欣慰的是,那些他熟悉的劍招,如天風海雨一樣打向他,角度,速度,力度,毫無瑕疵、無從挑剔。這樣純粹的劍招和殺意,就是他畢生所求。
他看著滿天繁星,他知道師父已經(jīng)離世。他不會趁著師父瀕死之時,或是年老之時去挑戰(zhàn)他。他見過他師父的出手,其實自己與師父已經(jīng)相差不多。但他知道,他沒有逃脫藩籬,他更沒有真正戰(zhàn)勝師父。
在此刻,他知道。他贏了。
“鐘毓,你可以去報仇了。放眼江湖,只要魔王萬乘不重生,這世上應(yīng)當沒有你的對手?!?p> “呵呵,除了我自己對嗎?我已經(jīng)沒幾年好活了?!?p> “你得到了就行了,何必活這么長?”
“我想活久一點?!?p> “對,誰又不想多活一點呢?我已經(jīng)得到了,我也沒有想死的意思。朝聞道,夕死可矣。興許也是一種逃避……”夏侯絕塵看著手中的名劍,喃喃自語。在漫長的人生里,在人力難以窮盡時,會發(fā)現(xiàn),道是無止境的,夕死可矣不是在逃避么?
他好似下了個什么決定,“鐘毓,你去南方的云州找一個巫醫(yī),他或許能讓你多活幾歲?!?p> “你不教我練劍了?”真的告別了,鐘毓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八年,總有一些情愫在這里。
“不教了。沒得教了?!?p> “那你要去哪里?”
“我?我今年不過四十許,我想再爬一爬山,看看那云彩上面是什么?!?p> 夏侯扭頭就走,墨曜寶劍被他一拋老高,落地之后斜插在冰面上。夏侯絕塵沒說什么,但應(yīng)該是將此劍送給了自己這個有實無名的徒弟。
鐘毓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中情感復雜難言。他是不會忘記在雪窟中的寒冷,幾次就要死在那里。他覺得他見過死神,或者見過死后的世界。那是漫長的黑暗,那里只有自己一個人,聲嘶力竭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又或是身著白衣站在一汪潭水之上,無喜無怒,無憂無懼……是蒼白的靜止。
那種感覺太難受了。
所以他不想接受這個禮物,他不想有一點點的虧欠。
他收拾了行囊,在海浪中用一只木筏航行,幾經(jīng)磨難,終于找到了一處島嶼。那里也有終年不化的積雪,也有幾處火山口,他發(fā)覺他可以在雪地里練劍,在火山口上運功。這樣既不會有損劍法的凌厲,也不會把自己凍死。
在這里采摘果子,和熊羆搏斗,過了一段逍遙日子。他繼續(xù)向中原進發(fā),他要先去找那個巫醫(yī),不知仇人在何方,報仇之日不知凡幾,他要一邊續(xù)命,一邊找消息。